半夏被卷进了水流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水里立刻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好似是被扔进了一台灌满水的滚筒洗衣机,头一会儿在水面上一会儿在水面下,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
在如此混乱的状态下人脑甚至收集不了任何有效的信息,也没法做出任何判断,什么都没法想,自救都做不到,大多数人从被水流卷走到溺亡淹死大脑都处于宕机状态,半夏的大脑此刻同样是宕机的,满脑子只有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她被水流卷进了井道深处,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浸泡到发白的浮尸,被鱼群啃食。
救了她一命的是背包。
背包在下水道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随水漂流的速度顿时被阻滞,女孩才有办法把头努力探出水面咳嗽。
她试着抓住什么东西来稳定的身体,但摸到的水泥内壁又湿又滑,长满了青苔和水藻,漆黑的下水道里什么都看不见,一丁点光线都没有,黑暗中只有轰隆的水声。
半夏小心翼翼地踮了踮脚,脚能踩到地面。
她试了试能站稳,水有她的胸口深,但流速没有刚刚那么急,可能是水流进了内径更大的主井道。
她摸着内壁往前摸索,在齐胸深的水里半走半游,任由水流将她带往前方,作为一个南方城市,南京拥有复杂庞大的地下排污系统,而这套巨大的下水道系统在后末日时代被海水倒灌,变成了危险的地下暗河,河底生长着水藻,有鲨鱼在其中逡巡都不奇怪。
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半夏终于摸到了梯子。
她抓住机会往上爬,扯着被水浸泡的沉重身体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用尽全身力气顶开头顶上的井盖,像一摊烂泥似地挪到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无法动弹。
四肢百骸都脱离了控制,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半夏湿漉漉软绵绵地趴在那儿,眼睛睁不开,呼吸很微弱,像是一摊吸满了水的烂海绵,海水从口腔和鼻子里流出来,在下巴底下淌成了小河,难以想象她居然喝了这么多水,女孩咳着咳着开始呕吐,吐出来的都是水。
应该尽快跟bg取得联络。
可是手台泡水了还能用吗?
不光是手台泡水了,所有东西都泡水了……
我这是在哪儿呢……
女孩模模糊糊地想,意识越想越模糊,最后彻底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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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4msr脱离频道的时候,指挥部就知道出事了。
出大事了。
正是逃脱大眼睛追杀的关键时刻,居然断了联络,这可太要命了,不仅要bg4msr的命,也要指挥部一众人的老命。
“失联了?”连翘吃了一惊,猛地止住步子。
“是什么原因?”白杨问。
“我们也不清楚,指挥部这边乱成一团麻,正在紧急排查。”老爹在手机里回答,“希望不是撞到鬼了……老王!老王你他妈的那么多猪狗朋友呢?全部都叫上!全频道搜索!”
“什么他妈的叫猪狗朋友?”背景噪音里王宁在骂骂咧咧。
“狗肉朋友!”白震改口。
“那他妈叫酒肉朋友!”王宁说,“你他妈才是酒肉朋友!我正在联系!”
没人知道为什么bg4msr会突然断联,最大的可能是撞到了大眼睛,但这个结果谁都不敢想。
时隔二十年,指挥部能做的很有限,他们只能竭尽全力,用尽一切手段恢复联络。
赵博文在心底暗暗祈祷,他希望断联只是因为突然跳频了,超时空通联依靠的是黑月对时间和空间的拉伸,它本身未必是什么稳定的机制,如果黑月的状态发生变化,那么bg4msr的频率有可能会跳到其他波段。
千万别出事啊。
在难熬的漫长无线电沉默里,赵博文和所有人都在心底反复重复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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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是被冻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时只觉得冷,她全身都被海水浸透,夜深后风一吹就能迅速带走身体的热量,不尽快保暖就要失温。
除了冷还有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半夏哆哆嗦嗦地把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翻个身就疼得呻吟出声,她只好脱下一点就趴在地上休息,休息好了再接着脱,直到把湿衣服全部都脱下来扔在地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孩躺在地上喘息,往上望看不见夜空,随便伸手一抓都是碎石瓦砾。
半夏完全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此前在漆黑的下水道里被水冲跑,水流到哪儿她就被带到哪儿,不知东南西北。
这是哪儿?
半夏把自己撑起来,试着直起身体,“哎呦”一声。
撞头了。
她揉揉脑袋,抬起手往上摸,摸到了一根粗壮的水泥横梁。
这根水泥横梁就压在自己头顶上,一抬头就能碰到,再往周边摸摸,东一摸是倾覆的墙壁,西一摸是突出的钢筋,全部都压在头顶上,还有满地堆积散乱的砖头,半夏大概明白了自己身处什么环境,这是一片废墟,是倾倒下来的建筑物底下,她刚好从废墟底下的井口里钻出来,头顶上就是千百万吨重的钢筋混凝土高层大楼。
半夏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人寿广场。
她记得南图对面的人寿广场有一个大坑,广场损毁极其严重,秦淮区里损毁最严重的就是这儿了,整座大楼都坍塌了,只剩下一大片废墟。
那么她其实没有跑太远,人寿就在cfc广场隔壁,不过三四百米的距离。
手台还卡在背包的肩带上,半夏把它抽出来甩掉积水,拧了拧开关,没有反应。
说是防水的,可这时候也掉链子了。
她摇摇头,把手台塞回去。
背包里也是半包水,把包倒过来抖抖,“哗啦——”流一地,再把东西都放回去,不用看也知道它们都被泡得不成样子,半夏光着身子坐在黑暗里,挽起湿透的头发想拧干,但一摸一愣。
头发短了。
头发短了一截,原本到后背的长发现在只到肩膀,再一摸,发梢是整整齐齐的断面。
这是怎么了?头发什么时候被剪了?
半夏有点纳闷,她把短发用力拧干,再捧起干燥的灰尘抹在身上,抹遍全身,用力揉搓自己冻僵的手脚。
知道自己在哪儿就好办,她爬也能爬回去,休息到恢复体力,半夏拖着背包从废墟底下爬出来,正好月亮冒出头,银白色月光下广场上好大一个浅坑,正拦在女孩面前,果然是人寿广场。
大眼睛不在附近,这让半夏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它该回新街口了吧?
女孩跟个泥人似地拎着湿漉漉的包,光着脚踩在坚硬的瓦砾上,一瘸一拐地穿过大坑,没人知道这个坑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而撞出这个坑的罪魁祸首还一头扎在地里,烧得黑糊糊的,有一人多高,大概又是坠毁的战斗机残骸,或者未爆的航空炸弹。
半夏倒也不多看一眼,南京市区里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打仗时挖的散兵坑、炸弹爆炸形成的弹坑、飞机坠毁的撞击坑,形形色色零零总总——这世上两条腿的人难找,但地上的坑可不少。
老师曾经提醒她说不要贸然靠近这些东西,因为哑弹状态不稳定,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爆炸。
遍地都是碎玻璃,脚被割得鲜血淋漓,半夏倒也不觉得疼,她艰难地从坑里爬出来,半路还差点被一个球绊倒。
半夏啊半夏,你这真的是主角命吗?
半夏在心里说。
如果你这也叫主角,那作者也太该死了吧?
第四十三章 出阁
半夏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又冷又累又疼,嘴唇冻得发青,进门第一件事不是用电台给指挥部报平安,而是赶紧倒空热水瓶里的热水洗澡,她把自己浸泡在水盆里,头耷拉在盆沿上,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望着空气中升腾的白色蒸汽双眼无神,久久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镜子里那个女孩赤裸地泡在水里,躬起来的背上一截一截突出的脊椎骨,真瘦,不像个人。她怔怔地看着镜子外的人,头发被泥水结成一片片,真脏,也不像个人。
要是老师还在,她就要蹲下来挠自己头了。
丫丫你怎么脏得和外面的流浪狗一样?
她铁定要这么说。
离我远点,不洗干净不准靠近我!
她还要这么说。
“哈……哈……哈啾!”
冷水里泡久了,果然要感冒,不仅要感冒还要痛经,两条清水鼻涕挂了下来,半夏用手擦,左手擦完右手擦,擦完又往下挂。
热水逐渐把皮肤泡得通红,热水驱散了寒气,周身才暖和起来,最后女孩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真憔悴,人都变形了,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胳膊肩膀腰腹小腿伤痕累累,看上去像是个刚下火线的伤兵。
真是凶险。
差点就没命了。
地下比地面上还危险,她宁可被大眼睛追杀也不想坠入湍急的暗河,尽管暗河救了她一命,可如果不是背包,半夏现在就是一具浮尸,被大眼睛砍掉头总比在幽深漆黑灌满海水的隧洞里淹死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