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历122年十月,秋风带来了远方的客人。
为了商讨战后利益瓜分事宜,凤凰城派来使者进京谈。这位和谈使者正是而今春江水月的新宠、弄臣春江无瑕。当年的帝国长公主,想破脑袋也料不到有朝一日会代表凤凰城与自己的国家谈判罢。
北伐胜利了,春江水月不要土地不要金钱只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要求——只要帝国准许倾城返回凤凰城。
倾城不知道水月为什么这样做,她想念他,他也想念她,三年来不舍昼夜,时刻思恋,相思无处不在。可为什么是现在?假如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北伐之前,水月提出现在的要求,倾城会很开心,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水月用战争利益换取倾城的自由,这到底是说明他值得用战争来换取,还是暗示了他的选择将导致战争?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不喜欢。前者让他联想到“倾国一笑连城璧”,后者则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两种隐喻都只能用于女人,水月把他当成女人,倾城没法接受。
倾城的心情很矛盾。当初与水月诀别,来帝都,不是每日每夜的盼着与她重逢么?他来帝都,为的是什么?所谓学习治国平天下之道,不过是明镜的借口,究其实,不过是一介人质罢了。不正是因为他在帝都,水月才迟迟不肯出兵夺权么?可水月早不接他回去,现在,他这个人质飞黄腾达了,才要他放弃一切工作与地位会凤凰城--到了那里,他又能扮演什么角色呢?
更何况,水月应该很清楚,倾城留在帝都,对她有利而无弊,为何一意孤行,要用乌鸦领十城之地换他区区一人 ?[-99down]他叶倾城当真是连城璧?抑或水月耐不住相思之苦?笑话。
归根结蒂,倾城只有得出一个结论--水月此举,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召倾城回去的名义,一来测试他对于帝国当局的重要性,二来则在测试他对水月本人的忠诚度。当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时,倾城便压抑不住心中恼怒--很明显,水月已经不信任他了!
蒙上“信任”这一功利色彩,感情已经受了伤害,如今连信任也褪了色,倾城很难过。转念一想,他又问自己,是否太多心了?水月毕竟也是个女人,让女人放弃小心眼儿,比让男人戒色更难,以前他总是重视水月王道、霸道的一面,而忽视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平心而论,任是哪个女子,把心上人丢在花花世界里不闻不问就能说明他们之间感情坚贞无瑕?
我是否真的对水月忠诚呢?倾城问自己。三年前,为了能跟她在一起,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生命,可现在,我真的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理想理念毫无怨言的回到她身边?强烈的反感立时涌了出来,阻止他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倾城明白,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为什么人越是长大越怕面对选择?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倾城在自己潜意识中找到了那焦躁的叫嚣--凭什么我非得为了她放弃一切?我又不是她的奴隶!就算我肯放弃一切,她又能给我什么?我,已经不愿意再做春江水月的奴才了,这不公平!
三年了,天涯海角,物是人非。假如倾城肯在这件事上多花点心思少用点意气,日后的波折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离合悲欢,原是一念间。人世间,最受不起一个“私”字,私心一起,海誓山盟,也就罢了。
聪明的无瑕很理解倾城的感受,她劝倾城最好先回避一下,假如他不在帝都,就可以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等到谈判结束,她回去再想办法跟水月解释。
就说她到达帝都的时候,倾城已经不在了,她又不便多耽搁,只好以后再议,再帮他多说几句好话,说明倾城留在帝都的好处,水月一定回心转意,她这个人,一向喜怒无常,前一刻作出的决定,说不定后一刻就废除,这次的事情,也许只是个玩笑。
倾城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很是受用,便道:“那就多麻烦你啦。正巧,今次为了乌鸦领的事,和玄武人起了一点冲突,元老院决定派人出使夫瑞游牧联盟,我会揽下这件事,去玄武大草原游荡几个月,避避风头。”急病乱投医,连那“此生绝不踏入玄武半步”的誓言也忘记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无瑕笑道,“小妹还有一件事请兄长援手呢。”
倾城奇道:“说来听听。”
无瑕叹道:“离家两年,想不到陛下病得那样重。”
倾城知道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陛下可是又为难你了?”
苦涩得一笑,无瑕幽幽道:“他要把人家关起来,不准我回凤凰城复命。还说……还说我是卖国贼,是春江家的败类……”说着,眼睛湿了。
倾城忙安慰道:“陛下那是一时胡涂,你千万莫要当真。”
“一时胡涂?呵,你看门外那是什么--”
倾城就势看去,这才发现,门外竟肃立着十几名保镖打扮的男子,想必陛下派来监视无瑕的宫廷侍卫。
略一沉吟,倾城忽然笑道:“无瑕,这事容易,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出京!”
“一切拜托大哥了,”无瑕起身斟了两杯茶,柔声道:“一杯凉茶了表心意,今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大哥,还望饶恕小妹。”
倾城笑道:“自家兄妹,何必见外!”说罢一饮而尽,起身告辞。无瑕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沉吟片刻,心事重重的走了。
无瑕前脚刚走,屏风背后便绕出一白裳少女,小动物般东张西望,确定书房内再无他人,忙来到茶几前,端起倾城方才用的那只茶杯,嗅了嗅,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茶杯失手打翻,黄褐色的茶水渗进桌布,蔓延开来,犹如一条蜿蜒蠕动的妖虫……
第七章 阴差阳错
“无心!你在干什么!”书房门霍得被推开,无瑕脸色铁青,凤目凶光毕露。
“姐姐,你……你太狠毒了!”无心又急又气,娇躯剧颤,眼泪断线珠子般流下来。“你向我要‘悱恻缠绵散’,说是为了治头痛,想不到竟骗他喝了,你可知道,服下那药……后果有多可怕!”
“少小看人!无心,你那点子医术没什么了不起!若是不知道后果,我要它何用?”无瑕把门闩插上,冷笑着迫近无心,一如盯着小鸡的黄鼠狼。
“‘悱恻缠绵散’是医治头痛的特效药,可是一旦过量,就成了无药可解的‘散功散’,即便是铁打的金刚,服下一剂,也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夫!”
“你知道!那又为什么害他?”无心狂乱的哭喊着,眼神惊恐而迷惑,仿佛不再认识无瑕。
忽然抱住头,无瑕剧烈颤抖,许久之后,才长长吐了口气,嗓音却因突如其来的头痛变得歇斯底里:“谁让他抢了我得东西!”她尖利的笑着,“我这次回来,阿爹骂我,你和弟弟也不再理我,都不要脸的贴着那个叶倾城,仿佛我成了外人,他才跟你们是一家人!还有……就连在凤凰城,我也要受他的欺负,春江水月愿意拿十座城市百万人口换他一人!她……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只要他活着,我就没好日子过!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走着瞧罢,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语调渐渐高亢,眼中也布满血丝,忽而又如遭了雷击,猛烈抽搐,双手抱头,痛苦的呻吟着,蜷缩成一团,嘴角涌出血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莫要吓唬我啊!”无心顾不得哭了,抱着无瑕得头,吓得面无血色。
突然,无瑕像突然自冬眠中苏醒的蛇,凶狠的掐住无心的喉咙,眼中似有邪火在熊熊燃烧。
“你瞧,你瞧,”她似笑非笑,状若痴癫,“连头痛也欺负我,那御医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现在已经满二十一岁,你瞧,你瞧,我就快死了!我什么也不怕!”忽又咬牙切齿得道:“贱人,你为什么不痛为什么不痛?!”猛然伸出那只闪烁着蓝莹莹鬼火般幽光得魔手,疯了一般得撕扯无心得头发。
无心又怕又痛,可她没有躲闪,任由无瑕虐待,以至于无瑕都微微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我把你变成白痴?”她用冰冷得手指摩娑她得脸颊,神情变幻莫测,“无心啊……只要我轻轻摸一下你得头,你就完了……我的好妹妹,你就完了……”
“假如你能从中得到快乐,姐姐,那就来吧。” 定定凝视着她,无心的眼中藏着无尽的哀伤。
无瑕痴痴的看着妹妹,身子一震,喉咙里发出可怕得呜咽声,仿佛一只饥渴的猛兽藏在喉咙里,发出嗜血的嚎叫,突然,她笑了,妩媚的凤眼妩媚眯成两条弧线。温柔的搂着无心,无瑕伏在她耳侧,柔声道:“无心,好妹妹,你要记住,我才是你亲姐姐呵…”
无心默默得哭泣,在姐姐的逼视下,她不得不低下头,悲伤混和着被迫屈服的挫折与屈辱击溃了感情防线,她紧咬牙关,命令自己不准哭出声来。
她不能够揭穿无瑕得阴谋,正如当初她不能阻止无瑕杀害织女。她不敢想象倾城即将面临得困境,她不敢出卖自己得亲姐姐,她只有再次独自吞下懦弱的苦果,春江无心再次背叛了良知,忍住哭泣的欲望,成了她现在唯一维持尊严的手段,脆弱的良知,虚伪的尊严,可你还能要求她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