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培蹲在仪器后面,直蹲得腿都麻了。卢梭博士只是注射这一管鲜血就足足用了半个小时。他自始至终都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卢梭夫人,并且低声地呼唤着“雪丽”——严培估计这是卢梭夫人的名字。
注射完了,卢梭博士又按动按钮,将玻璃棺恢复原样。他仍旧依依不舍地趴在棺盖上,注视着棺里的人,低声说:“这些天你又恢复了一点,是营养液的新配方有了作用,还是血清注射有作用了呢?不管是哪样,我都会一直努力的,早晚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安静了一会才又低声地说:“我知道,你大概是不同意的,可是为了你——毕竟现在只有他和你才是最相近的,我找不到别人来实验——如果上帝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说完,他隔着玻璃罩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妻子一会,才慢慢起身,微微弓着后背登上楼梯,离开了地下室。
严培呲牙咧嘴地从仪器后面爬出来,两腿像被无数只蚂蚁咬着一样。不过他这会已经顾不上腿麻了,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刚才卢梭博士说的话。许多条信息在脑子里飞蹿,哪一条都让他后背发凉。
首先,卢梭博士说什么血清注射。注射了什么血清?谁的血清?严培用膝盖想都知道,那针管里的血清,只可能是从他抽的血里提取出来的!难怪卢梭博士每次看见他都两眼放光的模样,原来当他是移动血库呢!
第二,刚才卢梭博士说“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这个“你我”指的当然是他和雪丽夫人,但是这个时间重新匹配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的时间怎么个不匹配法了?
严培拖着两条血脉不通的腿又凑到玻璃棺旁边。按照他来这里之后得到的信息,石化症患者会从皮肤开始,由外向内逐渐石化。
首先是皮肤变硬,石化病刚蔓延开的时候,人们惊惶失措,很多人都因为强行移动而将皮肤拉扯得裂成一条条,惨不忍睹;其次就是肌肉筋腱石化,人便不能移动;然后再石化到内脏部位。但其实根本用不着石化到内脏,在肌肉部分石化之后,因为血液无法流通,人就已经死了。
严培心里忽然一动:肌肉血管石化,人就已经死了,可是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内脏还会继续石化呢?如果人都死了,病毒也该失去了借以存活的基础才是!
严培注视着静静躺在玻璃棺中的雪丽夫人。雪丽夫人身体平直,浮在营养液里就像睡在床上一样。她眼皮半阖,眼珠微泛光泽,却是石头的光泽;左臂平摊在身边,右臂却微微抬起。严培看了良久,忽然心中一动,转眼去看旁边的氧气罐。
仪表盘上的指针仍旧停在刚才的地方,严培不错眼珠地盯着,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指针轻轻一动,又后退了一格。
一道深凉的寒气自后背蹿上来,严培慢慢坐倒在地板上。这时候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会觉得雪丽夫人有点不对劲——雪丽夫人明显是在睡梦中发病石化的,所以她的姿势是平躺着,并且皮肤光滑全无裂痕,说明她发病过程里并没有任何挣扎。
严培记得他在飞船上看见的那个宿营地。那个石化病人,皮肤已经变为汉白玉石一般的质地,却有多处横裂,应该是尚未完全石化时自己挣裂的。而雪丽夫人完全没有这些痕迹,足以证明严培刚才关于她在睡梦中石化的结论。
严培盯着雪丽夫人半阖的眼皮。人在睡梦之中应该是紧闭着眼睛的,极少见的情况下,有人眼皮较短,也会有半睁半闭的效果。但是雪丽夫人不但眼睛半张,右手臂也微微抬起——她在做什么?难道是睡醒了,想要睁开眼睛,抬手去拿什么东西或者摸什么吗?
氧气罐的指针确实在移动,如果说上一次还是他眼花看错了,那么这一次,绝对没有任何错误。可是按正常人的呼吸频率,绝对不可能一个来小时才喘一口气,除非——这就是卢梭博士刚才说的:你和我的时间——不匹配!
严培凝视玻璃棺里的人。在别人看来,她已经在睡梦中过世将近一年,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她却是一觉醒来,正在慢慢睁开眼睛。只是,她的时间流逝得慢而又慢,以至于这一年的时间,她刚刚将眼睛睁开一点点,刚刚将手抬起一点点……
雪丽夫人活着。尽管这个结论匪夷所思,并且是严培绝对不愿意得出的,但,这是事实。这意味着,以前所有的石化病人,可能都是活着的,只不过是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被当作尸体烧掉了,尤其是石化病毒刚爆发的时候,人们视之为瘟疫,凡是石化者全部焚烧,所有未发病的人都唯恐自己被传染,甚至有些人还未完全石化,就被打死了。直到科学家们得出了“基因共振传染”这个结论,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人们开始担心自己的直系旁系亲属,对于无血缘关系的病人才不那么杀之而后快。
到底烧死了多少人?这些人里有多少其实是活着的?
严培头抵着玻璃棺,心里发沉。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也不是没见过人死,可是想到无数具可能还活着的人被活活地焚烧,他们还有没有疼痛的感觉……就觉得汗毛直竖。
不过,严培的难受永远不能维持三分钟以上,他的思想很快就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卢梭博士明明知道雪丽夫人活着,明明知道那些石化者是用自己的时间在生活,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记得沈啸曾经说过,卢梭博士不允许任何人接触雪丽夫人的遗体,是不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雪丽夫人还活着?但是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说了,至少有很多石化者不会被烧掉。
如果大家承认石化者也是活着的,那会怎么样?严培念头一转就明白了,如果这个结论被承认,那么世界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完全生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两类人,资源如何分配,人权如何体现,就算这些都不说,你就说正常人跟石化人怎么相处吧?
还有,如果石化者被承认是人,那么嗜血者呢?难道也承认他们的人权,并且承认他们有吃人的权利吗?
严培脑子乱糟糟的,忽然又想到:卢梭博士现在是在研究什么?看他的意思,应该是想逆石化,让雪丽夫人重新恢复成普通人。逆石化!严培突然想到了约翰,约翰不就曾经经历过石化与逆石化的过程吗?但是他逆石化之后,立刻就变成了嗜血者。如果雪丽夫人醒过来也这样……
严培整整在地下室里呆了六个小时,卢梭博士一直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他死活找不到机会出去。眼看地下室的灯光已经黯淡下来,严培肚子饿得雷鸣一般,正没办法,忽然头顶上脚步声急响,他赶紧走上楼梯把耳朵凑到地板缝上去听,只听有人冲进实验室:“博士,9号实验品突然发狂了!”
9号实验品?严培顾不了想那么多,赶紧趁着卢梭博士匆匆出去的机会逃出了实验室。一口气溜出实验区,他才吐了口气,呆呆站了一会,打定了主意:他得离开地下城!卢梭这老头子太疯狂了。如果雪丽夫人病情有个什么,没准这老头子会把他榨了汁来给雪丽夫人当药吃呢!
命啊,还是自己的最重要!
17、出行 ...
严培溜出科学区,直奔杜诚和丁小如的住处。
贫民区房倒屋塌,现在到处都是简易帐篷,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儿,要不是帐篷门口有编号,还真分不出来。严培走到杜诚和丁小如的576号帐篷前面,伸手在帐篷门上弹了弹,里面毫无动静。他把帐篷门撩起一个小缝往里一看,只见杜诚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严培猛蹿进去,扶起杜诚摇晃了几下:“老爷子,老爷子!”
杜诚后脑上有块青肿,显然是被人击打过。不过打得不是很重,在严培摇晃下,他吃力地咳嗽几声,慢慢张开眼睛。一见严培,就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严培的手:“小如,小如被他们绑走了!”
“谁?谁绑走了?绑架吗?什么时候?”
杜诚虚弱地喘了口气,低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昨天晚上,突然有几个人过来,把小如绑了起来。当时灯已经熄了,这些人拿着手电冲进来,我只看见有一个人脸上带了一道长疤。”
“他们说什么了没有?”严培把杜诚扶到毯子上躺好,转身倒了一杯水,“您别急,好好想想。我想小如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他们只是要杀人,当场就可以杀了。”
杜诚听了他的话,心里安定了一点,喝了口水回忆一下:“那些人说话声音很低,而且用的是阿拉伯语。其中有个人说‘这样的祭品最合适’,而且他们好像提到一个名字‘新月’,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当时我被他们在头上砸了一下,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严培听见“新月”两个字,心里顿时一动:“我明白了,我现在去报警。”
杜诚苦笑:“现在报警没什么用的。这次大震情况很糟糕,军警维持秩序修复地下城都来不及,还在扩招补充人员。何况小如的身份——我听他们说到祭品,很怕他们是什么极端分子。这次地震,嗜血者大量出现,必然会有人想起丁坦博士的事。否则,为什么他们会绑架小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