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啸凝视着。严培现在的表情有些哀伤。他的眼睛微微垂下,他的嘴唇也比录像上的闭合了些,只有他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想去拉住什么。三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让他的表情从激动变成了哀伤。虽然艾伦已经消失了三年,但在严培的世界里,他大约还只是刚刚离去。
“战争完全结束了?”沈啸哑声问。最后两年的战争他由于失明无法参加,只知道从炸碎的巨大空间里还飞出来几十个小的幽灵空间,人类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它们消灭得差不多,才敢从地下城转入地上,重新开始生活和建设。
“是的。最后一个幽灵空间在半个月前被消灭了。”杜文回答,“研究所一直在研究能否让他醒来,但是——虽然当时我们手头还有部分从昆仑空间取回来的胚胎样品,但研究始终没有进展……”
“当时?”沈啸捕捉到了这个词儿。
黄医生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全部耗用完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外星人的样品可供实验,而严培——依旧没能恢复到正常的时间里来。
沈啸伸手又摸了摸严培的脸,就像他从前摸他的脸一样,不再用指尖小心地轻触,而是用手掌亲昵地抚摸过去,就像是摸到的还是那有弹性的皮肤一样:“太空工厂的碎片还没有清理干净吧?”
黑石爆炸,空间爆炸,但是已经改变轨道的哈雷彗星仍旧对着地球冲过来。但是那些看起来要排成两排的太空工厂,却在最后的时刻聚集了起来,挡在了彗星前冲的路线上。圣地开放的烟花,在太空里又再次开放了,在撞碎了数十个工厂之后,彗核碎裂,在大气层中就消耗殆尽,并没有直接撞上地球。
地球避免了一次碰撞,但是无数太空工厂的碎片却在大气层外飘荡。现在已经开始招募人员去外太空收集清除碎片,不过这项工作又繁琐又不安全,估计至少得花上个十年工夫才能搞定大部分,那时候地面上的建设应该也都完成了,人类又可以重新向空中发展。
“现在人手不足,而且飞行器也不够,这项工作只能慢慢来。”杜文轻声说,“事后我们去检查了那几个地下城的电脑,程序里有一个病毒,在特定时间它会运行,改变空中工厂的运动轨迹。”
“艾伦没有背叛。”沈啸不无骄傲地说,“严培也相信他,所以才会孤身一人去执行朝圣计划。他们都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是,不该把他一个人扔下。艾伦消失在时间里,严培沉睡在时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被迫跟着时间的脚步匆匆地往前走。
“是的。”杜文低下头,“他们的名字都将刻在纪念碑的最高一行上。”
沈啸又低头去看严培:“我想申请去太空中收集碎片。”这工作需要娴熟的飞行技术以及外太空行走的经验,以前这种工作都是机器人在做,现在忽然需要手工操作,一时间还真的难以招募到足够的人手。而且一场浩劫之后,人们更愿意跟幸存的亲人和朋友好好欢聚一段时间。
“我想带着他去。”沈啸再次摸摸严培的脸,“我还想申请一个休眠舱,每隔一年能够自动唤醒我五分钟的那种。等我做完了收集碎片的工作,就进休眠舱。”每隔一年,我就到你眼前站五分钟,不知道这样的时间,够不够你把我看在眼里?如果你的时间很慢,那么我可不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张画片,每隔一年出现一次,那么在你眼里就会像看动画片一样连续起来,我也就——可以活在你的时间里了。
黄医生犹豫片刻,低声说:“其实——其实严培的那个复制体,一直都还很好地保存着。”
沈啸蓦然回头盯着他。黄医生在他犀利的目光下微微避开一点,继续说:“复制体的大脑是完整的,其实是可以唤醒的。除了年轻一点儿之外,他其实就是严培。”
“这是违背法律的。”沈啸冷冷地说,“在本体生存的前提下,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唤醒复制体!”
“这是严培的意思。”黄医生叹了口气,“他在出发去昆仑之前就留下了录音遗嘱,如果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那么你有权力要求唤醒复制体。”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羡慕——这样的爱情,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陪伴着所爱的人,他也希望能拥有这样的一份感情。
沈啸沉默片刻:“那么思想呢?他会跟严培一模一样吗?”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黄医生叹息着,“我们可以通过催眠的方式将一些记忆传入他的大脑,但是……”不可能再制造出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严培来。
“那有什么意义?”沈啸反问。唤醒的这个复制体也许有跟严培一样的脸,但是他会像严培一样满肚子坏主意吗?会每说十句话就有一两句是骗人的吗?他会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吗?都不会!
“我可以申请销毁他吗?”沈啸说完又改了主意,“不,不必了。他能保存多久?”
“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保存下去。”
“那么就——保存十年吧。”沈啸计算着时间,“十年之后我应该已经进入休眠舱了,那时候就让他醒过来吧。既然被制造出来了,他也应该在这世间上走一遭。就让他代替严培活着吧,也许他也会喜欢小彼得。”
杜文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你什么意思?十年之后——小彼得已经四岁了,他也经常来看严培的。”
那有张小胖脸的小家伙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当作实验品时经受的痛苦,各方面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那样成长起来。三岁之前他的发育可能由于时常做实验有些缓慢,但是战后这一年,他长得还是蛮快的。只是他对严培似乎有种特别的记忆,每个月都一定要来看“叔叔”。医护人员们每次看见他迈着两条小胖腿跑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要争着抱起来亲一下。
“所以十年之后你们可以唤醒他,然后告诉小彼得,他的叔叔醒过来了。”沈啸凝视着严培,“等我进入休眠舱的时候,也许会考虑让飞船进入环地轨道,甚至飞向外太空。”如果严培不能再醒过来,他也不想再回到地球了。
“你——”杜文觉得额头冒了一层细汗,“你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数十年的生命呢!”虽然严培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死了,但——也不能算活着。
“不。”沈啸笑了,“他没有死,他只是想再睡一千五百年。”他是睡过了一千五百年才能来与我相见的,那么如果他想再睡一千五百年,我应该陪着他。
三个月之后,第一批太空清洁飞船发射升空。万幸太空中最大的两个太空站都保存完好,当初艾伦编的程序只调动了空中工厂,却抛开了两个太空站。现在,清洁飞船可以依靠太空站来补充给养了,当然,首先要把太空站里可能存在的嗜血者清理干净。
沈啸的飞船是发射到位于北半球的月宫太空站的,这个太空站更大一些,当初里面有一百余名工作者,不过现在只剩下了几十具枯骨,还有十几个槁木一样的嗜血者。
沈啸和三名军人清洁者一起,很轻松地收拾掉了这些嗜血者,后续升空的技术人员恢复了太空站的正常运转。在确定不再有嗜血者之后,严培和几名军人告别,各自驾驶飞船飞向自己负责的区域开始清除碎片。
这工作枯燥,却又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基本上每艘飞船都是两人配合工作,一方面是减轻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相互放松精神——一个人在这茫茫太空中呆得久了,孤独会是种极大的压力。
唯有沈啸是独自一人进行工作的,不过他并不觉得孤独。工作的时候严培被安全带固定在飞船的舱壁上,本来沈啸很想让他坐在副驾驶上,但是没法把他弯成坐下的姿势,所以只好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了。
到了休息时间,沈啸再把他搬回休息舱去。虽然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话、做-爱,但是沈啸至少可以每天给他两个吻——一个早安吻,一个晚安吻。在内心深处,沈啸想他大概还是渴望童话的,渴望着有一天严培能够像睡美人一样,被他吻醒。不过时间久了,这想法也就慢慢沉下去了,沈啸觉得现在这样子也不错,至少在他自-慰的时候,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这是严培的手……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年。
人类永远有自己都无法料到的热情。只不过三年,地面上的复兴工作就做得差不多了。原预计要用人工作十年的太空清扫,现在大的碎片已经被清扫干净,至于小的那些——地面工厂已经制造出了自动清扫飞行器,可以代替人工清扫那些细小的碎片了。
太空清扫工们逐一返回地球。这三年里,有十余名清扫工人在工作中不慎与碎片相撞,牺牲在太空里,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安全返回了。
沈啸考虑了很久。他曾经想干脆就提前进入休眠舱,然后把自己发射向外太空算了。每隔一年醒来看严培一会儿,一直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过杜文发来的消息改变了他的主意——在耶路撒冷,人们发现了金约柜!
“他不是喜欢这些东西吗?金约柜的发现是考古史上的无人预料到的重大进展,你不带他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