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四爷碰了个钉子,在座的皇商一齐把目光投向肖老板。他是八大皇商之首,五十多岁的年纪,个头儿不高,横下里挺宽,一张大圆脸,长得挺富态。口北的牲口驴马市都是肖家的买卖,皮张、棒槌、药材生意做得也大。
肖老板不知道先前的事儿,适才也并未留意窦占龙,见此人岁数不大,但是话语轩昂,十分的硬气,一双夜猫子眼冒着精光,吃不准是什么来头,可既然刚才说了是海大刀当家主事,那也犯不着跟你多说,还得挑一挑事儿,卖主乱了方寸,这个买卖才好做,便转过头来问海大刀∶"我说海爷,你们几位当中,不该是您说了算吗?"海大刀看了看老索伦和小钉子,又看了一眼窦占龙,他让窦占龙撅了几句,上不去下不来的,也觉得颜面扫地,可是当着外人,怎么着也不能跟自己兄弟唱反调,他给肖老板赔了个不是∶"实不相瞒,没我这老兄弟,我们刨不出这个宝棒槌,之前我也是说过,宝棒槌给他了,只怪我刚才多喝了几杯,嘴上一秃噜,又许给你们了,一个闺女找了两个婆家,这……·这可咋整?"
多大能耐多大派头,肖老板听懂了其中的缘由,一不急二不恼、三不慌四不忙,只是略一点头,笑着对窦占龙说∶"这位兄弟,你甭看外人叫我们八大皇商,名号连在一块,其实我们各忙各的生意,三两年也聚不齐一次,为什么今天全来了?一来是想开开眼,见识见识你的七杆八金刚,沾一沾宝气;二来你再好的货也得有买主儿不是?我们是为挣钱,你也是为挣钱,俗话说'人要长交,账要短算',你抬抬手,把宝棒槌让给我们,咱一份生意一份人情,来年接着做大买卖,别的地方不敢提,在口北这个地界,我们哥儿几个多多少少还能说了算!"肖老板张了嘴,说出来的话半软半硬,另外几位东家也跟着帮腔,死说活劝非要买下宝棒槌不可。
窦占龙刚才一怒之下赶走了朱二面子,他自己也挺别扭,觉得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可一说到"七杆八金刚",就仿佛要摘他的心肝一样,是无论如何不肯卖。肖老板不明白窦占龙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儿,索性把话挑明了∶"你是信不过我们,觉得我们出不起价钱?还是说打算献给朝廷,求一个封赏?要不然咱先不谈买卖,你把宝棒槌拿出来,让我们几个见识见识行吗?"窦占龙只是摇头,你有千言万语,他有一定之规,按着裕裤不肯放手。
有星皆拱北,无水不朝东,凡是到口北做生意的,谁不踪着八大皇商?尤其是肖老板,在口北德高望重,手里攥着龙票,替朝廷做生意,有几个人敢驳他的面子?以往的买卖,都是别人求着他们,而今反过来求别人,这就够可以了,见窦占龙一个外来的行商,竟然如此不识抬举,不由得暗暗恼怒,大圆脸越拉越长,明明像个西瓜,此时却跟竖起来的冬瓜相仿。可终究是生意人,心里头再怎么恼火,场面上的话也得交代几句。
当下站起身来,冲窦占龙和三个山匪一拱手∶"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各位不肯卖,我也不便强求。我们先回去,稍后有商号中的大柜二柜过来,再谈谈其余的棒槌怎么收,当然了,卖与不卖也在你们。行了,你们吃着喝着,都记在我账上,恕不奉陪了!"说罢袖子一甩,带着另外七个财东,气哼哼地出了屋。
一场酒宴,不欢而散,雅间里只剩窦占龙和三个山匪了。窦占龙没想到八大皇商重金利诱,海大刀他们仨没一个吐口说要卖掉宝感激,换了几个大碗,搬起坛子倒上酒,端着酒碗给海大刀赔罪。海大刀已经喝多了,满嘴酒气地说∶"宝棒槌是你的,你说不卖,那指定不能卖。咱一个头磕地上,同生共死,不能够为了银子,损了兄弟之间的义气!俺们仁为啥跟飞来凤过不去?不是舍不得宝棒槌,而是担心你着了他的道儿!俺们在山里那么多年,啥玩意儿没见过?一块砖头也能绊倒人,白脸狼尚且让飞来凤坑了,何况是你呢?迟早不得吃亏吗?"
窦占龙心下感激,有大哥这番话,不枉兄弟们结拜一场。小钉子为人也爽快,说话办事喊里味嚓∶"什么八大皇商,大不了不跟他们做买卖了,没了白脸狼把持参帮,咱刨了棒槌还愁卖吗?"老索伦却说∶"老四,二哥问你一句,你为啥不肯卖宝棒槌?"窦占龙说∶"二哥是明白人,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听他们那个话说的,价钱由咱们定,要多少钱他们给多少钱,你让他们给咱一座金山,他们拿得出来吗?八大皇商财势再大,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卖人我最清楚,做生意将本图利随行就市,绝不可能这么论价。咱跟他们狮子大开口说了价钱,他们掏不出钱怎么办?在我看来,他们根本没打算买,正所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十之八九是包藏祸心!"
老索伦点了点头∶"八大皇商盘踞口北已久,在当地的势力不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可得多加小心!"海大刀心性耿直,想不到那么多,听他们二人说完,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口北不能待了,咱连夜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钉子满不在乎∶"你们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八大皇商又不是山贼草寇,怎能明抢暗夺?一旦传扬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他们做买卖?"老索伦一摆手∶"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正说话间,忽听楼下传来几声劈着音儿的驴叫。窦占龙打开窗子,探头往楼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西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天上黑云遮月,长街灯影摇晃,两端冲出几千个要饭花子,手持火把围住了玉川楼,逛花灯的人早都跑没影了。海大刀见势头不对,招呼三个兄弟赶紧走,话没落地,已有许多恶丐蜂拥而入,楼梯被震得咚咚咚直响。
小钉子抬脚把门踹开,只见过道上挤满了恶丐,一个个蓬头垢面、眦牙咧嘴,一个比一个丑,一个赛一个脏,手中拿着打狗棍、铁绳、铁索、钢刀,如同森罗殿前的阴兵鬼将。为首的是个大胖子,约莫五十来岁,脸上松皮垮肉,长了无数脓包,有的往外流黄脓、有的结了暗红色的血痂,两个移目溜丢糊的眼珠子眯缝着,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脑后梳着一条金钱鼠尾的发辫,一手攥着四尺多长的杆棒,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另一只手上托着个破砂锅子,肩搭一件团龙褂子,身上的棉袄上打了两个补丁。
天寒地冻也不嫌冷,露着半截小腿肚子,光着两只大脚,腿上、脚上长满了脓疮,比癞蛤蟆皮还恶心,晃着身子咣咣咣往前一走,踏得楼板突突乱颤,只听他哇呀呀一声怪叫∶"不识抬举的球货,透你娘的牙叉骨,方才交出七杆八金刚,尚可给你们留个囫囵尸首,如今也甭交了,等爷爷我抢了宝棒槌,再将尔等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一个家一个主儿,一座庙一尊神,为首的那个大胖子,正是口北丐帮锁家门的鞭杆子"老罗罗密"!窦占龙没见过也认得出来,之前让朱二面子打探过,提到祭风台二鬼庙的老罗罗密,整个口北,乃至宣化、大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祖上本是一位王爷,长得又高又胖、膂力过人,却染了一身怪病,脚底流脓,身上长癞,他这毛病还传辈儿,子孙后代也是如此,请了京里多少名医,喝了多少汤药丸散,用了多少砭石针灸,始终治不好。民间谣传,说这是冲撞了癞蛤蟆精,染了无药可治的毒疮,俗称"花子疮"。据说得了花子疮的人只许受罪,不能享福,吃残羹冷炙,穿粗布裤褂,睡干草垫子,出门不能骑马乘车,稍微舒坦一点,癞疮便严重一分,直至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当年风言风语传遍京城,老皇上传下口谕,贬他当个世袭罔替的"穷王爷"。当时口北乞丐甚多,时常骚扰商户,结伴强讨,卧地诈伤,官府也管不了,长此以往,恐成大患,派他去口北,统领丐帮锁家门,管束地方上的流民乞丐。皇上金口玉言,王爷不愿意去也得去,带着一肚子怨气来到口北,当上了锁家门的鞭杆子。毕竟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王爷,文韬武略有的是手段,他也是让癞疮拿的,憋着一肚子毒火,执掌锁家门以来,便立下一个规矩——凡在他管辖地盘上讨饭的乞丐,有一个算一个,一律先打上三十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叫娘,挺不过去的当场毙命,相当于剔除了老弱病残,仅留下悍恶之辈。
锁家门占据了城外祭风台二鬼庙,穷王爷从花子堆里挑出一伙恶丐充当打手,跟着他吃香喝辣,其余的叫花子过得猪狗不如。祭风台四周有很多荒废的砖窑,地上铺一层烂草,几十个叫花子挤在一间破窑里,站不能直腰,躺不能伸腿,白天分头出去乞讨,按时回来点卯,哪个违反帮规,轻则罚跪、打板子、剁手指、割耳朵,重则抽筋扒皮、剜眼珠子,绝不姑息,一众乞丐为了活命,只得逆来顺受。在穷王爷的统领下,锁家门的势力越来越大,招亡纳叛来者不拒。
传至这位老罗罗密,同样是一身癞疮,脾气比祖上还暴躁,而且阴狠歹毒、喜怒无常,横行口北不可一世,论耍赖谁也比不了他,门下弟子成千上万,比官府势力还大,俨然是个土皇帝。八大皇商的买卖做得再大,银子挣得再多,也惹不起老罗罗密,口北各个商号都有锁家门的"飞来股",什么叫飞来股?一不投银子,二不出人,年底下还得给他分红付息,少给一个大子儿,轻则搅黄了你的买卖。重则让你家破人亡,口北的八大皇商得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