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面子遭了窦占龙的冷眼,惹不起躲得起,仍是早出晚归,可着口北转悠,茶楼酒肆,窑子宝局,哪儿人多往哪儿扎,想听听人们怎么议论此事马上该过年了,各家各户门口贴满了对联、横头、大纸、常千。所谓大纸,通常是七寸见方的五色彩纸,一幅四块,写上"天官赐福、春满人间、抬头见喜、四季平安",贴在门头上,两个下角粘上三四寸长的红纸条,小风一吹,沙沙作响。常千比大纸略小,上有镂空刻花,年味十足。街巷间明灯放炮,敲锣打鼓,堡子外的老百姓赛马迎喜神,马鬃马尾都拴着红布条,远处燃起大堆旺火,过往之人争相给火堆上添柴。腊月将尽,军民人等忙着过年,民不举官不究,谁还在乎掉了脑袋的白脸狼?
朱二面子回到皮货栈,不提自己如何花天酒地挥霍钱财,只将在堡子里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各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有窦占龙心神不宁。朱二面子兴冲冲地告诉众人∶"正月十五灯节,口北八大皇商在玉川楼摆酒设宴,要跟咱们商量商量,那两百多斤棒槌怎么卖。"海大刀也对窦占龙说∶"老兄弟,咱从九个顶子刨出来的两百多斤棒槌还得卖,深山老林里那么多穷哥们儿,全指望着这个吃饭呢。俺们几个又不是买卖人,不会跟做生意的打交道,你老四可不能当甩手掌柜的!"
窦占龙这才明白,又是朱二面子出的馊主意,打着海大刀的旗号,跟八大皇商做起了买卖,恼怒之余不禁扪心自问∶"山匪虽然抢了不少财货,却仅是浮财而已,没什么宝条银票,贺寿的金碟子金碗,还都落在了朱二面子手上。我取宝发财易如反掌,可是各有各命,你给山匪和朱二面子搬来金山银山,使之一朝暴富,对他们来说反倒是祸非福。我不妨再帮他们一次全了救命之恩、结义之情。做完这桩买卖,我算是对得起他们了,到时候我远走高飞,今后让朱二面子跟着他们仁混就得了!"
朱二面子只想卖完宝棒槌跟着分一杯羹,见窦占龙不吭声,便在旁劝道∶"八大皇商手握龙票,替朝廷做生意,个个财大气粗。在人家看来,咱那两百多斤棒槌的买卖,小是不小,可也大不到哪儿去,杀鸡用不着牛刀、不至于八个大东家全到场。
之所以在玉川楼摆酒设宴,无非是想让咱带着七杆八金刚过去,给他们开开眼,沾一沾宝气,咱可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海大刀等人也连声称是∶"有宝棒槌做底,不敢说跟八大皇商平起平坐,他们也得高看咱一眼,咱这是墙头儿上拉屎——露大脸了!"窦占龙见朱二面子和三个山匪正在兴头上,不便再泼冷水,寻思着∶"八大皇商总不至于明抢,做生意的和气生财,给他们看一看倒也无妨。何况七杆八金刚在我手上,谁又抢得走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然搬来都统衙门的官军,又能奈我何?"
玉川楼是口北数一数二的大饭庄子,坐落在堡子里最繁华的中街上,门楼高耸、堂宇宏丽,大门两侧挂着一副对联∶"闻三杯状元及第,饮两盏挂印封侯",一楼为散座,楼上设两排雅间,后头是个大花园,可赏亭台水榭,难得的雅致,这可不是给老百姓预备的,能进雅间的无不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到了正月十五这天,仍是十分寒冷,天上阴云密布,北风卷起碎冰碴子,打在脸上跟针扎刀刺一般。
日暮时分,窦占龙等人身穿大皮袄,头戴暖帽,耳扇放下来捂住耳朵,跨马骑驴来到堡子里。按旧例说来,这天算是一个小过年,天上云遮月暗,雪霰靠罪,各家商号门前高挂花灯,五色装染,灯火绰约。奶奶庙前香客云集,堵住了庙门口。街面上踩高跷的、扭秧歌的一队紧接着一队,大闺女小媳妇儿拎着从糕点店买来的元宵、南糖,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小孩举着冰糖葫芦来回跑,一派安逸祥和的景象。窦占龙等人穿街过巷来到玉川楼,今天他们是八大皇商的贵客,掌柜的带着堂信远接高迎,给这几位让到楼上最大的雅间落座,牲口牵到跨院饮喂。
八大皇商已经等候多时了,八个大东家,个个面色红润,穿着滚金绣银的长袍马褂,纽裨上拴着手串、胡梳、金杠各有不同,腰间挂着荷包、吊坠、锦绣的香囊。其中有一位范四爷,正是去年收他们棒槌的皇商大东家,玉川楼也是人家捎带脚开的,不为挣钱,只为交朋聚友,办事方便。双方逐一引荐,分宾主落座。小伙计递上热毛巾,沏上茉莉花茶,摆上俗称"开口甜"的四干果四点心,四个干果碟有黑白瓜子仁、去皮的糖炒栗子、裂口的榛子、核桃仁又叫长寿果,四碟点心分别是高佛手、马蹄云、五蜜蜂糕、绿豆酥,额外还给每人上了一小碗元宵。不是财迷舍不得多给,粘食不能多吃,吃多了跟酒犯冲,应个节尝尝就得了。
吃完了元宵,再换杯茶水漱漱口。随着东家一声吩咐,跑堂的铺罢了糖碗、压桌碟,吆喝着搬酒上菜∶酒是当地"明缸坊"上等的红煮酒,烧酒里泡上青梅、冰糖,入砂锅煎煮,酒液呈紫檀色,甘醇浓郁;菜也体面,蛤蟆鲍鱼、炖大乌参、通天鱼翅、一品官燕、桂花干贝、口蘑膏肝…皆为当地难得一见的珍馐,八大皇商再有钱,平常也不敢这么造,这都赶上招待王爷了!
朱二面子厚着脸皮反客为主,眯缝着一只眼睛,又给这个斟酒,又给那个布菜,点头哈腰地说着奉承话,来来回回不够他忙活的。酒过三巡,范四爷神神秘秘地卖了一个关子∶"诸位诸位,你们听没听说,咱口北出了一件大事——白脸狼死了!"朱二面子装傻充愣∶"白脸狼?谁是白脸狼?"范四爷"哎"了一声∶"你们几位不是常年在关外刨棒槌吗?怎么会不知道把持着参帮的白脸狼?"
朱二面子故作吃惊,瞪大了眼珠子∶"噢……·那位白家大爷啊,不能够吧,他……他怎么死了?"范四爷呵呵一乐∶"我还能骗诸位吗?脑袋让人剁下来了,挂到城门楼子上了,眼珠子凸凸着,舌头吐出半尺来长!"众人有的吃惊,有的诧异,也有的不屑。
范四爷看了看几个山匪,话锋一转∶"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白脸狼到口北,可不是奔着我们来的,他是死是活,都不耽误咱们之间做买卖。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几位谁做得了主?"
朱二面子嘴上没把门儿的,又抢着说∶"海大刀海爷是大把头,他以前做过骁骑校,在关东山一呼百应!"范四爷之外的七位皇商,纷纷冲海大刀抱拳拱手,连称∶"失敬失敬,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海爷相貌魁伟,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一看就是办大事的;白脸狼这一死不要紧,关外的参帮群龙无首,我们今后只能找海爷收棒槌了!"
这就叫生意人,尽管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可为了赚钱,说几句拍马屁的客套话还不容易? 睡沫星子又不费本钱。海大刀一介武夫,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白脸狼的气,钻山入林、餐风饮露,耳朵里几时听过这么顺溜的话?让八个大东家这么一通捧、都快找不着北了,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范四爷站起身来,端着酒壶酒杯走过去,又亲自给海大刀斟了一杯酒,满脸堆着笑说∶"海爷,听说几位在关外刨了不少棒槌,其中还出了个老山宝,号称是七杆八金刚,虽然还没见着货,可我们老哥儿几个信得过海爷您,咱以往打过交道,又都是敞亮人,您这批货无论多少,我们全要了,您看成吗?"
海大刀见范四爷一脸诚恳,心想∶"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第财大气粗,拿着龙票替皇上做买卖,能跟挖棒槌的坐一桌喝酒,还那么客气,我可不敢妄自尊大,虽说宝棒槌许给老四了,他不是也得卖吗?卖给谁能有八大皇商出的价钱高?"念及此处,他连忙起身,满应满许地答道∶"行啊,只要价钱合适,它就归您了!"范四爷喜出望外∶"海爷爽快!那咱一言为定了,您尽管开个价,咱不着急啊,想好了再张嘴,只管蹦着脚往高了要,绝不能够让您几位吃亏。来来来,咱们先干了这杯酒,等待会儿吃饱喝足了,咱再换个地方,我带你们几位寻点乐子去!"
海大刀暗自得意,谈买卖也不过如此,手上的货硬,不愁卖不了大价钱。刚要举杯,窦占龙突然起身,拦住他说∶"大哥且慢,咱可有言在先,你把宝棒槌许给我了,带到玉川楼,只是让八位大东家看上一看,我可没说过要卖,你不能替我做主!"
范四爷莫名其妙,攥着酒壶端着酒杯,满脸尴尬地愣在当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刚才问得清楚,海大刀是当家主事之人,怎么还有不认头的?这是要耗子动刀——窝里反了?其他几个皇商也大眼瞪小眼,闹不清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海大刀也没想到窦占龙会当众让自己难堪,眼瞅着闹僵了,一张脸憋得如同紫茄子皮,半晌说不出话。朱二面子忙打圆场∶"舍哥儿舍哥儿,你喝大了,怎么见了真佛还不念真经?口北八大皇商富可敌国,咱的宝棒槌不卖给他们卖给谁去?谁出得了那么多银子?"
窦占龙只觉一股子邪火直撞顶梁门,两个夜猫子眼一瞪∶"你是哪根葱?轮得到你拿主意吗?"朱二面子闹了个不吃烧鸡吃窝脖儿,却不敢顶撞窦占龙,因为他比谁都明白,自己能在这一桌人里混,全指着窦占龙,真翻了脸没法收场,以后没了靠山,吃谁喝谁去?只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怎么冲我来了?行了,全怨我了,舍哥儿你也别着急,我不掺和了还不行吗?"说完话,臊眉查眼地出了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