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桌下找出这本脏兮兮的旧书递给林莫忘,她找到那张插画,认真地盯着看了好久,若有所思地抬头问我:“这东西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白痴!我心里暗骂她一千零一遍。
“破碎的脖子!取出的孩子!你脑袋是搪瓷造的吗?”其实我并不是个急脾气,只有面对林警官时才会偶尔变成这个样子,也许她真是我命中的冤孽?
“啊!”她大眼睛一忽闪,“我记得在杂志里看到过一种‘头颈部畸胎瘤’……”
“吁!”我赶紧打断她没边没沿的想象。
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多年来日夜接受着我这个买书成痴最终走上书贩子道路的哥哥的熏陶,林莫忘居然对书毫无兴趣,只偶尔翻翻杂志。她的解释是越厚的书吸收的辐射越多,摆在她眼前晃得头疼。据《古物溯源》考证,脑容量越小的物种面临的生存危机越显著,她这种奇葩生物大概濒临消亡了。
“我发现跟你说话得像幼儿识字卡片一样直白。”
“我发现听你说话比兔子还累!”她毫不示弱。
什么兔子?兔子为什么会累?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巨婴症患者!
“就目前掌握的案发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很有可能是在——找东西!”
“找东西?”
“找东西。”
“从脖子里?”
“也许是嘴和喉咙。”
“哦。”
“哦什么哦!你不觉得震惊吗?”
“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从人的脖子里能找到什么?沙子吗?”
林莫忘的平淡态度让人体会不到一点名侦探的快感,好在我对她冷硬的风格早已习惯,赶紧在心里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婴儿含乳,冻蛇入窟”等几段优美辞章默念一遍,强压怒火,继续纸上谈兵。
“发报机、毒丸、舌环、金牙或者香脆的软骨,这些对凶手实现目的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要把暴力夺取内置物体的想法减去。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在寻找一件外来的物体。这件物体进入受害人的口腔后很难被咽下,否则被割开的该是他的胃。凶手不得不将卡在某处的某物取走。”
“啰唆!听不懂!究竟要找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减来减去?”
“应该是某件标识凶手身份的东西。”
“假设他真的不是自杀,”她对离谱的自杀假设还是念念不忘,“假设消失的A真的是凶手,那么最能代表她身份的东西应该是,嗯,代表一个空中小姐身份的东西……啊,是胸牌!”
有警官愚钝至斯,家国之不幸也。
“他吞掉的是A的胸牌!”她惊喜地大叫。
“嗯,胃口和你一样好。”
“混乱中B从A的制服上扯下了胸牌,自知危险的他一急之下就将它塞进了嘴巴,可因为S航空公司的胸牌太过方正巨大,根本无法咽下,于是A就……”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假模假式地鼓掌。
“可是,案卷中明明写着‘A的胸牌后来被发现握于B尸体的左手中’,难道她花了这么大力气取出胸牌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为了把它塞到B的手中表明身份?”
“如果她了解你们智商的低下程度她就不会这么做。”
“我不明白!”
“假如A是凶手,并且打算用胸牌这种把戏来传递‘她被人陷害’这种假信息,或者干脆是为了更大声地宣告她是凶手这个事实,那么选择把胸牌留在B的咽喉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更富有戏剧性和刺激性。”
“不明白!”
“明白点说,我觉得凶手取出的是另一件东西。”
“什么?”
“你敢听吗?”
“你敢说吗?”
“你敢听我就敢说!”
“你敢说我就敢听!”
我们俩同时住嘴。她一定和我一样想起了当年那次幼稚的“敢不敢”游戏所酿成的惨剧。即使神经粗壮如她应该也无法抹去那段灼热的记忆。
不要想下去了莫林,不要。
我们都是背负着树的孩子
它的根须扎进血脉深处
枝叶上结满了罪恶的果子
我们在记忆里惶恐地打扫
用血肉为它划一块位置
它无知无觉
瘤痂遍布
面前只有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我们光着脚
淌着血
背着一棵罪孽深重的
记忆之树
这首毫不起眼的小诗出自某所中学皱巴巴旧油印校刊《绿风》第二期,我无聊时背下了它。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自己居然隐约记得写下这首诗时手指因痛苦而颤抖的感觉。
在一份二十多年前的中学校刊上发表诗作?
那是另一个穿越了时空的我吗?
玫瑰在沉默中翩然而至,给二楼带来一阵甜香气息,不知道这味道来自她端上来的咖啡,还是她口中万年不化的棒棒糖,或是身体。
有时候她像极了插在污迹斑斑的旧书堆中的一朵玫瑰,是在这肮脏尘世间仍能保持色香味浑然一体的巨大安慰。
我知道自己总在与一些无谓的东西搏斗。她似乎也知道,并且静待我得胜而归。
“减法三:空中小姐失踪。”我放下杯子,继续说下去。
“人能够从飞行中的封闭飞机上消失吗?绝对不会。因此A的去向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她一直都在飞机上的某个秘密空间里躲藏,后来又运用某种方式混下飞机。尽管我极度怀疑你们的水准,但这种情况在严密搜索之下可能性几乎为零。”
“对,他们连起落架和行李舱都查过好几遍。”
“二是她根本就没有登机,其后出现的都是她的替身。这种假设也只是假设而已,因为替身也是人,不是充气娃娃,在后续事件中仍旧无法对活人蒸发的事件做出合理解释。剩下的可能性就是A的确曾随机飞行,但是在‘某个时间点’,她离开了。”
“可是起飞后……”林莫忘居然锁起了眉头,也许这次要开窍。
“全员到齐了是吗,有谁来证明呢?”
“可有人听到了B和A的争吵声!”
“是和‘一个女人’,在昏暗的没有邻座的后排制造和‘一个女人’的争吵,也许只需要B具备某种能力。”
“能力?”
“‘有一天我会在墨绿的丛林中间/与那残暴的飞龙作战/若侥幸割断了它的喉咙/夹着尾巴我就上天成了神仙’,这首歌在B被杀后看上去如同谶语。也许只是巧合,不过《山民歌谣集》这个本子的确存在。我手中的六册手抄本都收自大青山班家后人,尽管B只是个不成器的魔术师,但他既然会哼唱这支歌,就算不是班家的嫡传也决脱不了干系。
“而抄本《山民奇术集》丙编第四篇题为‘腹语’。据记载腹语乃是班家的家传秘术之一,书中详列了发音要点,训练过程。事实上所谓‘腹语术’就是一种锻炼舌头的方法,本质上就是一种口技。任何一个受过一定训练的腹语师即使做不到口唇不动而‘言之凿凿’,也会在拟声方面具备远超常人的能力。
“这只是一种猜测。B作为一个魔术师,应该有不少办法可以制造争吵的假象。”我喝了口正在迅速变冷的咖啡。
“假象什么的好烦!你就不能直接点说:A究竟如何从飞行中的飞机里人间蒸发的?”
“她没有从飞行中的飞机里逃离。”
“你是说她还留在飞机上?”
“她也没有留在飞机上。”
“那她就是真的人间蒸发了!”
“她随着B一起下了飞机,独自离开了而已。”
“你是说……”
“中转站,大皮箱,曾经的杂技演员。真是场蹩脚的魔术秀,却欺骗了不少傻瓜。”
“可她如果不按时返回飞机怎么可能在‘全员到齐后’准时正常起飞呢?”
“所以,有人在说谎。”
“说谎?”
“她的人已经离开,名字却像幽灵般徘徊在机舱里。有人用‘语言’充当了降灵师。”
“谁?”林莫忘的声音竟有些微颤。
“一个有资格说谎的人。”
我们同时拿起冷透的咖啡杯堵住双唇,把罕见的默契出卖给沉默。
《约伯记》有云:“我虽停住不说,忧愁就离开我吗?”
空中小姐,我的空中小姐。
第七章 酒神
13:30
我是个书贩子。
贩书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只有安静这一种状态。
在废纸堆旁漫天的灰尘里,在垃圾场发出的腐朽味道中,在破产者和不肖儿孙们漠然目光的注视下,他安静地蹲距着,用钩铙样的手爪翻拣着黄白的字纸,按照卖相估摸着价值。
在运货卡车上,他安静地坐在打成难看包裹的书堆旁边,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拯救文化遗产或者从垃圾堆中扒出黄金的得意感觉。
回到光线昏暗的书店,他默默理书、标价、上架,再包扎、收款、找零,眼看着买书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心中有些空虚又不知该拿什么填满。也许,下一次收书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一切杂念都会被故纸散发出的安静味道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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