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
我如因病或其他突发情况无法履行职责时,可由张永琛之子张雨齐代我行使职权并承继张永琛及我在永惠集团所拥有的所有权益。
特此
---张咏琳
落款时间却是几个月之前的。
永惠集团一直是纯私人企业,股权分属张永琛和张咏琳,连刘学恭都不持有股份,所以,股权结构比较简单。大家心里也很清楚,张咏琳指定张雨齐承继她和张永琛的股权,那就预示着,这个年纪轻轻的人,将成为这个几十亿资产家族企业的所有者。
刘学恭念完张咏琳的这个字条,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不知道谁带头鼓了一下掌,刘学恭觉得这个时候鼓掌其实并不是很妥当,但既然掌声已经响起来,他也只好跟着拍了几下。
掌声稀稀疏疏停下后,大家的眼睛都自然看向张雨齐。这个时候,张雨齐是需要站起来讲几句的,或慷慨激昂,或谦冲自牧,至少也要表示一下对大家多年奉献公司的感谢、对公司未来的信心。刘学恭也是一脸慈爱地看着张雨齐,眼光里有鼓励,也有期望。
众目睽睽中,张雨齐还是站了起来。
张雨齐站得其实蛮勉强的。
姑妈的这个字条实在大出他的意外,他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几次与姑妈沟通、谈判甚至央求,核心焦点不就是永惠的所有权吗?他不是也答应只要姑妈把永惠交给他,他保证不再提车祸事,而且照顾姑妈颐养天年。
可姑妈不光冷冷地拒绝了,而且根本不容张雨齐争辩,还动了手,把他的脑袋打了个大包,让刘一璃心疼不止。
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写好了这个字条。
他实在想不明白,姑妈为什么宁可与他翻脸,也不向他透露半分。
早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字条,他又何必对姑妈苦苦相逼?
张雨齐是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至少刘一璃是这样认为的。
张雨齐也常把“莫言名与利,名利是深仇”“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挂在嘴边,并以清高散淡自诩。
对这些刘一玻并不以为然,他认为追逐名利是人的本性,陶渊明号称不为五斗米折腰,要是十斗呢?一百斗呢?说不定他已经匍匐在地了。
没有人能抵抗得住利益的诱惑,一些人能在名利前保持淡定,那是他有更大的期许,利益大到超出他的期许,没有不迷失的人。
刘一玻的话对张雨齐还是有很大触动的,他确实也想过,如果姑妈真的把永惠交给他,他会原谅姑妈,对车祸的事情既往不咎的。
三个人热烈讨论的时候,倪可欣总是用手托着下巴,抿着嘴笑着听,她对于这样的讨论从来都不置一词。
张咏琳写的字条就放在张雨齐眼前的桌子上,字写得灵动潇洒、雄劲有力,一如姑妈的为人。看着字条,张雨齐的内心瞬间就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他甚至不能止住自己的悲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学恭看了看何德军,何德军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陈平,陈平依然一脸铁青,面无表情。看张雨齐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不顾形象地涕泗横流,刘学恭的眼神就像看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
“散会吧。”刘学恭在张雨齐的呜咽和悲戚中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蹾了几下,淡淡地说。
虽然暂时坐到了张咏琳的办公室里,张雨齐的内心却是无比茫然和空虚。
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吗?
在永惠,坐在豪华的皮质靠背椅上,张雨齐感觉到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孤独和寂寞。他不知道该找谁倾诉,甚至,他不知道能向谁倾诉。
倪可欣“送”姑妈去了山里,不能抛头露面,至少,在现阶段,她不能出现。
刘一璃已经正式差不多结束了在永惠的实习,从他接手永惠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刘一璃。他认识的人,都或有心或无意地向他道贺。只有刘一璃,仿佛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二十九楼晃荡过。
再说了,他现在内心里的纠结和苦闷又怎么可能向刘一璃诉说呢。
能找的,只有刘一玻了。刘一玻在电话里冷静地劝他这几天最好不要见面,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刘一玻的劝诫是理智的也是妥当的,这个张雨齐也懂得,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张雨齐觉得四周都是眼睛,把他的内心,把他的每个汗毛孔都看穿了;每个角落里又似乎长着无数嘴巴,在大口地喘着粗气,把房间里的空气都喘得稀薄起来,他在无数张嘴巴的喘息里一点点窒息。
他只有逃离,只能逃离。
可往哪里逃呢?
家更让他惶恐和不安。保姆曹姐不停地问东问西,这让他心烦气躁,他不敢与她交流,似乎她的眼神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随时都能把人肚皮划开。躲进自己的小屋里,他什么也看不进去,曹姐在厨房里的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的神经已经绷得像要断了的弦,似乎不需要人撩拨,只需吹口气,就会一触即溃、瓦解冰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又跑到了那个熟悉的酒吧,鬼使神差吧。酒上来了,张雨齐虽然极力想把自己灌醉,却端起杯子,不敢喝。他怕酒后吐真言,他怕暴露自己的秘密。
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灌醉,也是一种幸福。可惜,他现在没有权力享受这种幸福了。
张雨齐的内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张雨齐还是把自己灌醉了。
他没有想到,悲痛埋在心底,也会发酵成酒,而且比口里的酒更能醉人。当一瓶酒只喝到一半时,他就已经难以自持,眼睛迷离,精神恍惚了。
与张雨齐一样神情恍惚的,还有倪可欣。
倪可欣一整天都处于失魂落魄颠三倒四之中,她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在做噩梦。所以,她就一直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躺着,不吃也不喝,即使嗓子已经干得冒烟,即使已经是深夜,她连灯都没有开,就一直大瞪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她没有说话,虽然,她还没有觉得天就塌了,但她不愿相信这冷酷的现实,张雨齐在用酒麻痹自己的时候,她正在无法诉说的惆怅里暗自悲戚。
有人用钥匙轻轻开了门。她知道是谁,就说了句“不要开灯。”
她不想面对他,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她神情委顿、蓬头垢面。
黑暗里,她知道来人摸着黑,走到她躺着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说:“没生病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倪可欣摇了摇头,她忘记了在黑暗里,他是看不到她摇头的。但她知道,他来,不是仅仅因为她生没生病,吃没吃饭。
所以,摇头,对于他看得到看不到,并不是很重要。问候,或许只是一道程序。
她猜对了。
“这么说,这是真的咯?”他坐下来,坐在她躺着的沙发边上。
她没说话,她一时不想说话,她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她总是期盼着他的到来,盼得望眼欲穿,可今天,她却恼恨起他打搅了她的孤独和安宁。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愿意为他奉献一切,这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在任何场合,只要他不说破挑明,她就听从他的,默默地爱着他。
她愿意为爱奉献一切,也包括良知吗?
可是,良知能奉献吗?
这一整天,她一直在纠结着。
“刘一玻跟我说了,我还不敢确信。他看上去可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哪。”来人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她虽然闭着眼,也知道他在黑暗里,正盯着她看呢。
她感觉到了他用手轻轻撩起她的刘海,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动,任凭他的手在她脸上游走。
“你是亲眼看到了的,对吧?”在黑暗里,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触到了她眼角的泪水,也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战栗。
“不用害怕,一切有我呢。”他拍了拍她的脸蛋,跟往日一样信心满满地说。
“这两天你就按照他们说的,扮演好你的角色,不要出门,也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你看吧,永惠一定会乱的,乱才有机会。”他接着说。
“可是,人命关天哪。”她叹息一声,说。
“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负责保证你不会有事。”他说,“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但火烧起来也需要时间。时间差,对我们很重要,明白吗?我要让你的梦想尽早实现。”
“梦想?梦想。”她在心里悲怆地嘀咕,“我梦想着救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难道就要依赖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崇高和卑鄙的界限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内心的挣扎,甚至,这些可能也不是他当下要关注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大礼不辞小让”,她是会理解的。
黑暗里,他握着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过去他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拽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衣服,虽不说话,内心里却是不舍,他也会扭过头,温柔地劝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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