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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报告 (安昌河)


  我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拣起娘丢在地上的木棍,冲向疯子,劈头就是几棍子。疯子反抗了,她夺过了棍子――我没想到棍子会被她那么轻易就夺走了,我被吓傻了。这时候我父亲出来了,他扑过来,一脚将疯子踹倒在地,然后抓起我就走。疯子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弟弟就发烧了。我娘哭泣说,疯子要带他走了。后来我父亲和我娘带着我弟弟去了土镇,但是土镇的医生对于我弟弟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们抱着我弟弟往爱城赶,据说半道上我弟弟就咽了气。
  我娘一直把我弟弟的死亡归罪到疯子身上。我说,我娘不止一次地向我哭诉说,疯子一直在想我弟弟,有一次她看见我娘奶我弟弟,就凑过来看,我娘没在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呗,没想到疯子竟然扑过来要抢我弟弟――她以为那是她的娃娃。也就那次疯子见了我的弟弟过后,就经常跑到我家门口。我娘一直担心疯子会带走我弟弟,没想到真的被她带走了。这个邪恶的女人啊――我娘总是这么诅咒她。
  晓得是她害死了我的弟弟,我对这个疯女人充满了仇恨。我用糖果请了几个年龄和胆子都比我大的娃娃,请他们帮我报仇。我们埋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怀里揣满了石头,等待疯子从我们下面经过。
  疯子远远地过来了,她行走很缓慢,脚下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走近了我才看见,她的腿上再流血,可能是被哪家的狗咬了。一边走,她的嘴里还一边嘀咕啥,像是在骂着谁。她刚走到土坎下,一个大娃娃喊了声打,只见那些石头飞蝗一样劈头盖脸击打了过去……疯子抱着脑袋,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像跳舞一样在地上跳着,跳了两下,突然跳不动了,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我们一哄而散。
  过了两天,我们听说疯子死了。死在一个水塘里,有人说她是口渴喝水,掉下去淹死的。疯子被打捞起来那天我去看了,她的脸出奇的干净,青白色,一尘不染的样子,只是有些肿胀,像一个被吹起来的猪尿泡。疯子被埋在棺山上,据说后来发洪水的时候,连坟墓带尸体,都被冲得不见了。
  听了我的讲述,东鱼显得极其难受,他的额头开始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身子哆嗦不停。他又要了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了。缓了口气,说,这酒是治疗伤痛的良药,每当身上疼痛难忍的时候,喝点就好了。但是只治得了皮肉的疼痛,却治疗不了心灵的伤痛。
  东鱼说,每当心里疼痛难受的时候,他就在皮肉上给自己制造疼痛,用火烧自己,用刀子割自己,用针刺自己……只有皮肉剧痛了,才能转移和缓解心灵上的痛。等到皮肉疼痛得撑不住了,就喝上一点这酒,用这酒治疗。等到伤口好了,心灵的创伤开始流血疼痛了,就又在皮肉上制造创口……现在不用了。东鱼猛地直起身子,一挥手,那个酒罐子哗地一声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红色的酒,流淌在屋子里,像血液一样。


第75章
  我给牛警官打了三四个电话,接着又给小颜打了三四个电话,结果都一样,都是不在服务区。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跑到啥地方去了。
  没办法,我只有拨打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东鱼洗澡。我要那个女警察出去。两个男警察要来帮忙,我说算了,我自己来。两个警察于是都收了手,站在一边。但是很快他们就惊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东鱼身上的累累伤痕。两个男警察的惊呼,把那个女警察也招回来了,她很紧张,看清楚了东鱼身上的伤痕,就更紧张了,问我咋回事。
  我说没咋回事,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搞的。
  几个警察不相信,将我搡到一边,一边查验东鱼身上的伤痕,一边盘问我。问我跟东鱼啥关系,东鱼是咋死了的……我说我是东鱼的朋友。他们又问多久认识的,咋的认识的。我晓得很难跟他们说清楚,也懒得跟他们说清楚。我说你们警察里头不是有个叫牛警官的吗?他和他女朋友清楚我得很,也清楚我和东鱼的关系得很,你们最好找到他们,他们两句话就可以证明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你们就让我去给东鱼洗完澡,别让他那么赤身裸体晾在那里。如果我是坏人,你们就立马抓了我。
  听我这么一说,那个女警察拿起电话开始拨打。真是见了鬼,女警察刚拨完号,电话就通了,就传出牛警官的声音。女警察拿着电话走到一边,啊啊哦哦地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回头跟我说,牛警官说了,说他和他女朋友都没时间过来,请你看着办就是了。那两个男警察也直起身,说,这身上的伤痕,新的是最近的,陈旧的,起码也有几十年了,新旧交替,层层叠叠,看着叫人心头发毛。
  这时候过来一群人,看样子他们跟这三个警察很熟悉,大家打着招呼,发烟,点火,最后话题才落到东鱼身上。
  我不想听他们说些啥,只是认认真真地给东鱼洗澡,然后给他换了衣裳。
  你忙过了吗?有人问。
  我不晓得那是问我,没理会。有人过来扯扯我的衣角,说,跟你说话呢。
  我说咋啦?
  那人问,我说你忙过了吗?忙好了吗?如果好了的话,就上车吧。
  旁边有人说,弄走吧,弄走吧,送到那里去,那里有人专门整这些的。
  有人吆喝了一声,过来几个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他们把东鱼放在一个窄小的担架上,抬着往外走。因为废墟遍地,那几个人脚下都不稳当,跌跌撞撞的。我真担心他们会把东鱼摔下来。但是没有,这几个人抬担架的技术都很好,抬的抬,扶的扶。很快就出去了,到了平整的地面。
  我这才看清楚,那里停着一辆殡葬车。
  东鱼被塞在车上的一个抽屉里。坐在驾驶室上的人下了车,拿出一个簿子,大家都在往上头签字。轮到我了,我不签,我说我只是他的好朋友。那人说,这事你负责,就得你签。我说好,我签。
  殡葬车拉着东鱼要出发了,见我要爬上车,几个人过来拦住我,说你就不用去了吧,我说我得去送送他。殡葬车上的人吆喝说,咋能不让人家去呢,他不去,我们把骨灰给谁啊?我说让我去吧,他之前跟我有过交代,要我帮他料理这些事情。有遗嘱?一个干部样的人问,说没说他的这些房产咋处理?该不是口头遗嘱吧?有没有书面的?他说没说还有没有亲属?我说他不说这些房产咋处理,你们看着办吧,捐给希望工程吧。他也没有啥亲属,这世上孤人一个。那干部样的点点头,说,你去吧。
  之前我们的《爱城故事》曾经做过一期反映殡仪馆女殡仪工的节目,说她们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忍受世俗偏见和压力,尽职尽善地帮助死者送完人生最后一程……那期节目我没有亲自操刀,是两个实习生的作品。节目播出后反响还不错,殡仪馆的领导还亲自为我们送了锦旗。我还答应人家领导,说有时间亲自去看看,再好好地深度报道一下。
  后来一个朋友的朋友出车祸死了,说殡仪馆开出的化装费高得吓人,要我帮忙说说。我打了个电话找到那个领导,领导很高兴,说这事情包在他身上。我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再登门感谢。
  我从来不清楚殡仪馆在哪个方向,距离爱城究竟有多远。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许多星星,凭借浅薄的星象知识,我发现我们正在往西走。车上几个人在交谈,他们的交谈缘由一个哈欠引起的。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说咋的了?这个人说瞌睡了。于是有人抱怨说,真不晓得咋的了,哪里有这么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们啊,是怕人活过来,恨不得赶紧烧成骨灰,你们没看见吗,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个钉子户。于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晓得了。
  到了殡仪馆,有人迎出来说烧不成,一个炉子有问题,烧不干净,另一个炉子好像是传送带出了问题。殡葬车上的人说那还不好办呢?叫小李呢,几下就修理好了。出来的人说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迟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来。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东鱼从那个抽屉里往外弄,我问他们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放在停尸房。我跟着去了,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十多具尸体,有两具搁在一个台子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看样子是在为他们整容。门外,站着一群家属,都在哭泣,抽噎,有几个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立不稳当了,腿摇摇晃晃地,最后坐在地上,继续哭泣,抽噎。
  我问一个殡仪工他们领导在哪里。他问哪个领导。我说了名字。那个殡仪工笑起来,说,他当然睡觉去了,这么晚,他咋可能还在这里。我说你有他电话吗?那个殡仪工说有啊,你记下。
  我给殡仪馆领导打了个电话,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兴地责问我是哪个,啥事。我说我是谁,他大约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又重复了两遍名字,然后将之前我们的两次交往作为补充和背景说了,他才恍惚记得,说,哦,是你啊,啥事?我说我有个朋友,刚刚死了,送到殡仪馆,炉子好像坏了。领导说是,两个炉子都坏了。我说我就打个电话。领导说,好,你就打个电话,你不急吧?活了一辈子,就为等个死,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哪怕这一时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说是这个道理。领导说好,你晓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说好,我耐心等着,你看明天炉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个烧了。领导突然没有声音,声音又突然钻出来,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死去,我来送他,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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