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沈喻开始跳级,从二年级直接进入四年级上课。
依照母亲的意思,女儿本来能跳到六年级的——那时她都开始自修初中的课程了。但学校的意见是,虽然孩子聪明,但她岁数太小,要循序渐进,一步步来。
生了一个聪明的女儿,是母亲到处跟人夸耀的本钱。不过除了夸耀,她实际上很少有时间去照顾自己家孩子。
在沈喻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大忙人,她经常出差,连回淞山的时间都少,遑论回自己家了。
母亲托一位远方亲戚照顾沈喻,沈喻平时跟那个亲戚叫“小姨”,她是个冷冰冰的女人,虽然心肠不坏。
她惜字如金,几乎不跟沈喻说话,更不跟别人交流。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是默默将饭菜和碗筷摆在桌子上,然后推开沈喻的房门,冷冷地看她一眼。
那意思是说,开饭了,该吃饭了。
每当这时,沈喻就会放下书本,走出屋子,坐到饭桌旁边。两人安安静静吃着饭,安静得连筷子碰击饭碗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刺耳。
除了接送孩子、做家务之外,那位小姨就永远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她依旧保持着沉默,唯一的动作就是拿起遥控器,不停调换着电视频道。
沙发仿佛就是她永恒的港湾,而电视机则是她永远的朋友。她在沙发上看剧,在沙发上吃东西,也在沙发上睡觉。
有时候沈喻半夜起来上厕所,还看到客厅里电视机依旧亮着,频道里的节目早已播完,屏幕上跳跃着苍白的雪花,音箱里传来枯燥乏味的沙沙声。
那个小姨就歪倒在沙发上沉沉睡着,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电视机的遥控器。
不善于表达大概是母亲家族的传统,但母亲的表现却跟小姨截然不同。
每次出差回来,母亲都会十分激动地一把抱住沈喻,嘴里不停喊着“宝贝”、“亲爱的”、“想死你了”、“妈妈最爱你”诸如此类的话。
就连母亲的同事、周围的邻居们,看到这一幕都会被深深感染,都认为她们母女情深。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话便是沈喻妈妈表达母爱的全部词汇了。
每次讲完这些话后,母亲就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走进自己卧室,一下子躺在床上,然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一开始的时候,沈喻会小心翼翼地敲门。
“妈妈,这是学校发的通知,老师让我找家长签字。”
“宝贝,我太累了,你去找小姨代签一下吧。”母亲躺在床上,边翻着杂志边对她说。
“妈妈,这是……”
“我太累了,去找小姨帮忙吧。”
一来二去之后,沈喻似乎明白了,这个家只是母亲临时休憩的地方而已。她渐渐不再打扰母亲,母亲也基本不会过问她的事情。
所以,在小沈喻的心里,四零七厂才是自己的家。曾经,在那里有熟悉的邻居,有快乐的玩伴,而且工厂院子很大,可以不用担心安全地四处乱跑。
即使留在那里的父亲也没有时间去聆听她的话,或者跟她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但那年暑假,当沈喻时隔半年回到四零七厂后,她发现一切都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小时候,工厂里最常见的事情,就是排队。
去食堂吃饭排队,去澡堂洗澡排队,就连去商店买东西、进幼儿园去上学都得排队。
几千号工人、上万名家属盘踞在这偏远的山坡上,有限的资源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庞大工厂的运转。
其实更早的时候,四零七厂的员工经常担心的一件事就是——
工厂越来越大,工人越来越多,山坡上能开辟的地方就这么些,将来不够用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跟临时工某某某一样,每天都起早贪黑,往返三个多小时来这里上班吗?
在他们眼里,住在淞山市区的人,是“地方”上的人;而他们,却是处于阶级上游的“端金饭碗”的人。
其实沈喻出生之后,虽然淞山市的好多企业已经开始改制,一些工人也纷纷下岗转业,但四零七厂是中央某部分管的重点企业,工人们因此还是毫无危机感。
——那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儿,咱们操那闲心干嘛?
正因为四零七厂有这种底气和本钱,所以,他们成为淞山市最晚一批改制的企业——时间和机会这种成本,如果之前浪费了,后面往往就会迅速而猛烈地弥补回来,就像期末考试,如果你非拖到最后一天复习,那你就不得不通宵熬夜背书做题。
所以,自从被划拨地方、决定改制之后,四零七厂就像宣布放假的学校一样,短短几天就空了下来。大家都疯狂地搬家,搬到他们以前不屑的“地方”上,他们在淞山市区到处抢着房子。
但工厂还要维持运转、还要处理剩余资产,还要承担没有做完的科研任务,所以,工厂成立了旧厂办公室和生产、科研留守队,最初一共有二百来人。
沈喻的父亲,便是科研留守队的一员。
可是,随着设备搬迁,生产留守队的工人也渐渐离开。
后来科研队的人也慢慢被人挖走,或者另谋高就。
至于办公室那群人,他们走得比谁都快。
沈喻寒假来工厂的时候,厂子里还有五十人左右,但等暑假再来,厂里只剩下父亲带着两个助手,还有集治安、消防、卫生、后勤等大权为一身的耿大爷了。
原来工厂的行政团队有四五百人,他们天天诉苦喊累,最后折腾半天,一个快退休的孤老头子竟然把所有这些事儿全包了。
大人们都离开了,自然也就没有孩子暑假来玩了。
不过孤独这种东西,沈喻早就习以为常了。
对她来说,工厂里空了,倒也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个巨大的封闭空间里,其实还有许多因为禁止而无法探索的地方呢。
比如“一号禁区”那个院子,她之前就从来没有进去过。
第59章 一号禁区(1)
“一号禁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禁区,只是四零七厂的人对那个小院子约定俗成的说法罢了。它正式的名称是“四零七厂一号实验场”。
既然是实验场所,那就有一定的保密性和危险性,不让不相干的人随便进出也情有可原。
“一号禁区”门口有个保安岗亭,岗亭里一般常备六个保安,实行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值班制。从保安的数量和安保时间上来看,这里确实是厂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要想进“一号”,必须得出具书记和厂子双重签发的通行证,通过岗亭检查。除此之外,“一号”的实验车间,也是厂里最早装上磁卡门锁的地方。
那时候的磁卡自动锁还十分少见,所以即使有人能从岗哨前溜进去,也无法进入车间。
但这一年的夏天,当沈喻来到四零七厂后,她发现因为人力减少,原来壁垒森严的“一号”,现在的保安措施简直形同虚设。
耿大爷那年五十九岁,再耗上一年,他就能拿退休金了。
“哎呀,小喻,你个子都蹿这么高了!这眉眼,跟你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沈喻走到岗亭的时候,耿大爷还在那里吃面——他现在还负责食堂,虽然工厂目前拢共才有四个人,但他还是坚守着厂里的老规矩——食堂职工要等其他职工用餐后才能吃饭。
沈喻本来是抱着“探险”的念头来这里转转的,说实在话,她刚看到耿大爷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儿慌张。
换作是以前,岗亭的保安看有孩子接近,早就开始喊了——
“往别地儿玩去!这里不让闲逛!”
但这一次耿大爷非但没有赶走她,反而朝她直招手。
“丫头,大太阳底下热不热?来来来,进来歇着,这儿有电风扇!”
沈喻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丫头,中午食堂的凉面怎么样?是大爷亲手做的。”
“好吃。”沈喻说。
“你刚过八岁生日了吧?我记得特清楚,你跟我那大孙子前后脚生的——厂子里一宿添俩娃娃!”
听到耿大爷这话,沈喻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酸楚——她其实早就把自己生日忘了,而且,她的父母似乎也并不记得。
他们两个永远都在忙,能同时回家睡觉就不错了。沈喻从小到大,就不曾遇到过一丁点儿有生活仪式感的东西。
耿大爷胃口好,他呼噜呼噜把面条吃光,然后站起身来说:“丫头,能帮大爷看会儿门吗?我还得去食堂刷锅洗碗、打扫卫生。”
沈喻霍地站了起来:“可是,耿大爷,这里不是……”
耿大爷叹了口气,用手捶着后背,摇摇头说:“你是说,这里是‘一号’对吧?现在还有什么他妈‘一号’啊。早就没人在意咯,早没人管咯——人都走光了,谁还在意这些?你不在,我也是吃完饭一抹嘴就去干活,我不是孙猴子,没分身毫毛,一个人怎么可能既看大门,又打扫卫生呀。”
耿大爷暮气沉沉地摇着头,他佝偻着腰走出岗亭,然后拐过一条林荫道,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瘦小的沈喻独自一人坐在岗亭里,电风扇在桌子上呼呼转着,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单调枯燥的蝉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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