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们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冉咚咚问。
“清明节,她回家待了三天。”夏母回答。
“她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吗?”
“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还唱歌。”
再往下问,他们又摇头了,好像他们只懂得这个动作。他们生活在她的虚构中,凡是发生在北京的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凡是发生在本市的他们基本蒙圈。他们似乎患了心理远视症。心理远视就是现实盲视,他们再次证明越亲的人其实越不知道,就像鼻子不知道眼睛,眼睛不知道睫毛。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徐山川吗?”
“不知道。”他们异口同声,就像抢答。
监控显示:案发当天十七点十五分,夏冰清从半山小区大门前乘一辆绿色出租车离开。十七点四十三分,出租车出现在蓝湖大酒店门前。夏冰清下车后进入酒店,在大堂吧临湖的落地玻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甜点,坐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不时低头查看手机,十多次左顾右盼,三次久久凝视玻璃外那片树林。她似乎在等人,等谁呢?她等到十九点一刻钟,便结账出了酒店大门,向左,往湖边步行道走去。当时夜幕已经降临,她进入步行道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四周的监控里。从离开酒店到她遇害只有四十五分钟,也许她就消失于这片树林。冉咚咚从通信公司后台查看她的手机运动轨迹,很遗憾,她的定位是关闭的,而且长期关闭。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可能是怕父母发现她在骗他们。
警员们带着警犬把湖四周搜了一遍,没有搜到任何有关物件,也没发现疑似现场。西江大坑上游尸体浮现地段他们也地毯似的搜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由于蓝湖与西江是连通的,冉咚咚派人排查夏冰清遇害后四十小时内所有途经蓝湖的船只,没有一只船承认运送过尸体,也没有人看见过夏冰清。作案现场在哪里?令冉咚咚头痛。
夏冰清出门前曾给徐山川发过信息:“晚六点老地方见。”徐山川回复:“今天没空。”夏冰清再发:“如果你不来,会死人的。”徐山川复:“哪个老地方?”夏冰清回:“能不能不装?”徐山川:“我确实没空。”夏冰清:“别逼我。”徐山川:“我不是吓大的。”
徐山川被定为头号嫌疑人。此人三十有六,头大身小,据说他之所以有这种身形,是因为在成长期喝了太多他爸生产的饮料。另一种说法,他是被网络游戏喂养的一代,由于长期宅而不动,所以四肢瘦小脑袋肥硕。冉咚咚看过预测,知道这是人类未来体形抑或外星人体形。事实证明,这颗外星人脑袋不简单。他创办了迈克连锁酒店,虽然投资是他爸给的,但他的管理却井井有条。他爸做凉茶起家,三十年前出产一款饮料,至今仍畅销南方各省。他夫人沈小迎,比他小两岁,家庭主妇。他们有两个孩子,男孩五岁,女孩三岁。
冉咚咚传唤他。他一坐下来就说夏冰清不是他杀的,并掏出一张快递签收单和一个U盘。签收单签于案发当晚,时间与夏冰清遇害只差半小时。太巧了,冉咚咚不免怀疑。但那个U盘马上就给她的怀疑浇上一盆冷水。U盘里的影像是他家的监视器拍摄的。因为要监督保姆带孩子,所以他们家的监视器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影像证明案发当晚徐山川一家四口都没出门。
“可是,我并没有告诉你夏冰清遇害的具体时间。”她说。
“媒体不是天天在报道吗?”他回答。
“你准备得很充分。”
“那是为了不让你们浪费时间。”
“你跟夏冰清是怎么认识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有点模糊了,但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不仅不模糊而且还十分清醒。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说夏冰清讲的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立刻警觉,问什么老地方?她说出发前夏冰清不是给你发过短信吗?这下他明白了。他不是没想到他们会查他的通信记录,但没想到他们查得这么快。他的肢体开始动摇,先是前倾,随即后靠,如此反复两回才吞吞吐吐地说蓝湖大酒店。她说你们是在蓝湖大酒店认识的?他咬住嘴唇,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邵天伟敲了敲桌子,说问你呢。
“她有自杀倾向,她一直都想自杀。”他答非所问。
“好好看看,”她把三张照片丢到他面前,“她的后脑勺被重物击打,右手被人割走,像自杀吗?”
他拿起照片仔细辨认,脸色渐渐凝重。忽然,他爆了一句粗口,说谁他妈的这么残忍?她说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他摇着头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我都想把他杀了。她问你爱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个人感情问题,与案件有关吗?
“当然,如果案件是由感情引发的话。”她说。
“那我只能说谈不上爱,充其量就是个喜欢。”
“说说你对她的喜欢。”
他再次沉默,但这次没咬嘴唇。她想也许他在积攒勇气,应该启发启发他。她拿起那本《草叶集》读了起来:“我相信一片草叶不亚于行天的星星,\一只蚂蚁、一粒沙子和一个鹪鹩蛋同样完美,\雨蛙是造物主的一件杰作,\匍匐蔓延的黑草莓能够装饰天国的宫殿……”他听着,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喜欢惠特曼的诗?”她的目光从书本的上方看过来。
“从来不读。”他好像因此而感到特别自豪。
“那你为什么送给她这本诗集?”
“因为美国总统克林顿曾送了一本给莱温斯基,我读初中时看电视知道的。”他舔着干燥的嘴唇。
“呵呵……没想到如此庸俗。”她把诗集叭地拍到桌上。
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响声,而是因为从她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鄙视。
徐山川说三年前的四月下旬,准确地说是二十二日下午,我在蓝湖大酒店二楼的十二号包间面试应聘者。一共来了十几位,应聘迈克连锁酒店北京分店的管理员。夏冰清是其中一位,她进来时拉着行李箱。我问她为什么拉着箱子?她说只要面试合格可以立即出发。这话把我的胸口狠狠地戳了一下,但也仅仅是戳了几秒钟,我便怀疑这是她的设计。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在这个时代常常又会被误认为耍心机。所以我要验证,问她是不是走到哪里都拉着箱子?她惊得嘴唇微微张开,像被切开的草莓,停了至少两秒钟才说怎么可能呢,人家这是第一次。
面试结束,我划掉了她的名字。我不喜欢明显使用策略的人,尤其是在小事上,因为那些小小的策略常常会误大事。我承认在划掉她名字时心里曾咯噔一下,就像骨折时发出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良知在作怪,是打压人才后余音绕梁的内疚。为此我坐在包间里久久不忍离去,仿佛需要一点时间来卸掉好不容易才产生的那么一丁点惭愧。
没想到,当应聘者和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后,她又拉着行李箱回来了。她说她回来主要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了解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以便今后面试新岗位时吸取教训。但说着说着,我就发现她在跟那些被录取的比,比智慧比相貌比口才,明显不是回来听意见而是示威。我说一个骄傲者是不会录用另一个骄傲者的。不会吧?她忽然脱掉上衣,一屁股坐到我的大腿上。她的身材确实撩人,尤其是坐在一个老婆已经生了二胎的丈夫的大腿上时,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不录用她是因为嫉妒。别的男人也许当场就犯错了,可我却是个即使想犯错也要先拍着脑袋想三天的人。因此,我把她推开了。推开不要紧,关键是伤了她的自尊。她噘嘴跺脚摔笔,用一系列过激的动作迅速弥补自己的心理创伤,最终失望到哭。
有一种女人越哭越娇艳,她就属于这种。她哭得像一朵正在被摧残的鲜花,哭得好像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哭得整个包间都弥漫着美妙的气息。我差点就动心了,但一想到老婆子女,想到家族企业的总资产与净资产,我便把正在膨胀的欲望像捏核桃那样硬生生地给捏碎了。像我这样有一定资产的人,对主动靠近的异性尤其警惕,不得不一次次咬紧牙关拒绝艳遇。夏冰清也不例外,她被我推出了包间……
“停。”冉咚咚打断他。凭多年的询问经验,她知道一旦说话像念讲稿,那假话的比率就会飙升。真话总是慢慢讲,谎言才会跑得急。其实,一开始她就发现他有撒谎,没立刻打断他是想捕捉更多的信息,但听着听着她就发觉他不是在配合调查,而是像享受回忆,享受一种基于真实情感却对事实进行改装过的回忆。虽然她提醒自己忍一忍,可如果再忍就真要被他当傻瓜了。她最讨厌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所以果断地叫停。她问你到底把夏冰清推没推出包间?
“推了。”
“可据我们了解,当时你不但没把她推出去,而且还关门跟她在包间里待了三小时。”
“谁说的?”他有点猝不及防。
“你先回答这是不是事实?”
“我把她刚推到门口,她又返回来。她的力气还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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