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辉沉默着点头。
任非在秦文胳膊的针眼上压得差不多了,松开手直起身,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爱干净好青年,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失禁的臭男人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他本来刚出院,脸色还不太好看,这会儿脸上硬是被恶心憋出了一点血色,“秦文神志不清的时候一直求林启辰‘让他吸一点’,没想到那个人渣还涉毒……这特么差不多是坏事做尽了。”
始终没说话的谭队长沉吟着,若有所思地开了口,“你们还记不记得,监狱案里那个死者钱禄,生前也有相当严重的吸毒史。”
任非和马岩同时猛地抬眼看向他,谭辉看着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秦文,冷冷地笑了一声,“监狱案里曹万年的同谋田永强突然猝死,他背后牵扯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我们也没再查出头绪,现在到好,不请自来,这三桩案子,还真特么牵扯到一块儿了。”
谭辉说着,某个想法突然念起,随即立刻被拍板下了决定,“你们跟监狱那边安排一下,我得去见一见梁炎东。”
从自己住院到现在就没得到过有关梁炎东任何消息的任非立刻眼睛一亮,自告奋勇,“我去安排,老大,完了你带我一起去呗?”
谭辉瞪了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
…………
谭辉跟梁炎东的见面安排在了两天后的周五,没像任非自己见梁炎东时候似的想方设法求溜家属会见的大门,任非给谭辉走的是提审程序。
用任警官自己的形容,这是高效安全快速便捷。
然而谭辉去见梁炎东那天,打定主意千方百计要跟去的任非,却被开着堵在分局大门口的任道远给强行叫走了。走的时候谭辉偷摸观察大老板面色不善,预测着爷俩儿又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单无论是腥风血雨还是血雨腥风,都不关他的事儿,谭队长乐得耳根清净,一个人去跟梁炎东见了面。
然而他去了就有点后悔了,深深觉得一直以任非老大哥身份自居的自己,应该把那位梁炎东的“迷弟”带过来,见证一下这历史性的时刻——
哑了快四年的梁炎东,竟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又能开口说话了!
听见梁炎东动静的谭辉就跟被人开了个玩笑似的,脑回路顿时有点接不上了,震惊得说话都带了点磕巴,“不……不是,你、你会说话啊?!”
梁炎东没进监狱前本来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法庭上跟人针锋相对往往都是直戳痛脚一针见血,这几年没说话,天生的少言寡语加上后天的“功能退化”一直导致他现在说话更加言简意赅,活生生一副能一句话表达清楚的意思,绝对不浪费两口吐沫的架势,“保命之举,情非得已。”
好在谭队不是任非那样没节操的迷弟,迅速地从惊骇中调整过来,思路立刻跟了上去,“谁想要你命?”
“太多,记不住。”
谭辉:“……”
“十年前,我24,读博二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曾参加过一次社会上发起的公益活动,去省医大附属医院捐过精。”
谭辉点点头,三年前梁炎东认罪的直接证据是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他的精斑,如今梁炎东口口声声一直说光盘里的内容是他翻案最大的筹码,录像里有人当时摸进了精子库,种种事由,稍微放在一起联想一下,基本就能得出结论。因为早就猜到了大概的原因,所以并不意外。
梁炎东对他点头不置可否,继续用有些喑哑的低沉嗓音说:“林启辰盗走了我的体液样本,能证明这件事的证据之一是,现在省精子库里面保存的我的样本除了正常流向外,一定还有缺失。”
“以及,”梁炎东顿了顿,他看着谭辉,目光里既没有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势汹汹的刚愎自用,他脸色沉和平淡,再开口的时候,透着骨子里沉淀下来的,因为手握某件事情的命脉而不急不躁、淡然笃定的意味——
“我有人证。”
谭辉瞳孔猛地一缩,方才还能克制的震惊像是再难压抑的浪涛翻滚着血液脉搏,让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没错,我有人证。”梁炎东如同在背后运筹帷幄多年的理智而狡猾的棋手,终于撩开了将他挡在幕后的那道围帘,慢慢的一步步走到最前面,对着眼前与对手之间竞相角逐、掩藏了无数心机和埋伏的棋盘,缓慢而沉定地落下事关生死的那一子,“当年我认罪之前,警方率先锁定的嫌疑人是个叫郑志成的惯偷。案发现场,家属和警察亲眼目睹他从女孩尸体上爬起来正在穿外套,现场可谓人赃并获——但事实是郑志成当年盯上了受害人的手机,偷偷躲在暗处尾随女孩准备伺机行窃,没成想竟然看见女孩行到偏僻处时被人打晕抱走,他一时脑袋发热没想那么多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过就是想从孩子手里偷个手机,没想到却成了目睹那场凶案的唯一一人,并且还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歹徒行凶到一半,孩子突然醒了,拼命挣扎,四周没有能就手反抗的东西,她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砸歹徒的头,后来手机被歹徒夺走扔远,再没多久,他就下手把孩子杀了。”
“他离开后,目睹一切的郑志成从暗处出来,并不想管闲事,但可能是对手机执念太重,他鬼使神差地找回了那个手机——好在当时是冬天,他带着手套,没有破坏手机上的指纹痕迹。而捡了手机之后,他难得又有了恻隐之心,把自己外套拖了盖在孩子身上——盖了又觉得不对,怕这样警察到时候锁定他是凶手,而他是个有前科的,百口莫辩,就又要把衣服拿回来穿好跑路——就在这时,被害人家属和警察一起找到了现场,看见了他穿衣服那一幕。”
梁炎东说:“这才是事实。我给他做辩护律师的时候调查过,他得到的那个手机后来我也想了些办法找到之后又比对过,上面的确有被害人和歹徒两个人的指纹。而通过指纹查到真正行凶者之后,我才意识到,对方突然抓了个孩子又奸又杀,并不是心理畸形临时起意,很有可能是为了栽赃给我。为了印证这个猜测,案发后的第三天,我去精子库那边查了监控,果不其然,8号晚上有人趁夜摸进了库房。”
只有法庭辩论或者说案情,梁炎东才会不那么惜字如金,但他说的其实还是很简略,谭辉却从他说的各个场景里自动脑补出了一本步步惊心。
他慢慢地又坐回椅子上,花了十几秒来消化无数个爆炸性的消息,努力从中分辨这些话的可信程度,半晌过后,他问梁炎东:“那你说的人证和歹徒是?”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但谭辉就是想再从当事人嘴里明确一下猜测。
梁炎东明显知道他是什么盘算,配合地点了下头,“歹徒就是林启辰,而我的人证是郑志成。我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对带有林启辰和被害人指纹的手机做了处理,保留指纹封存证据,让郑志成以为我是为了救他而自己担下了杀人的罪责。在这种情况下,把证物交给他保管,并且让他沿海那边的乡下老家去躲一躲。”
谭辉问:“都过去快四年了,你还能联系到他吗?”
“能,”梁炎东想都没想,非常笃定,“两年前他换地方,托人给我送东西进来,里面夹带了新的联系方式。这些人虽然日子过的蝇营狗苟,但过命的事情却讲究个义气,你救过他的命,他总会念着你的好。”
好的,坏的,能信的,不能信的,梁炎东的心里几乎把每个人都算计到了骨子里,最可怕的是,他的预料和对方的反应往往相差无几。谭辉心有余悸地深吸口气,“你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不想办法化解,反而由着他们把你弄进监狱?”
“由着他们的话,我现在已经被执行死刑快四年了。”男人微微眯起眼睛,脸色淡淡地笑了笑。他其实不太想回答谭辉的问题,但是也知道眼前这个刑侦队长不像任非那么好对付,略一犹豫,还是半清不楚地含混提醒了两句:“虽然坏事都是林启辰干的,但他背后还有人,而且在东林势力庞大根深蒂固,我斗不过,只好先想辙投降,以退为进,保命为上。”
谭辉不说话,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明显是不买账。
梁炎东的几根手指来来回回轻轻敲着桌面,眼神毫不回避地跟他对视半晌,“好吧,我借命案进监狱,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查到了些苗头,觉得林启辰背后的人跟东林监狱之间似乎很有故事——对方应该也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这个,才着急要把我灭口。可我当时在东林势头太猛,他们知道贸然动了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想了那么个掩人耳目的办法。”
谭辉追问:“那你这些年查到什么了?”
梁炎东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嘴角带着一点弧度,一言一语十分笃定——
“至少我可以肯定,钱禄入狱前,跟林启辰背后的制毒贩毒组织有关联。而他的死,应该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当初唆使曹万年犯罪的田永强,也不过是给他们当了把枪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