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炎东无论是写字还是推笔记本给季思琪看,他都是那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这些只是多年之后终于见到了老师唯一的女儿、闲话家常的叙旧而已,所有的话都是随手写出来,没有任何的目的性。
“没出事啊……谁知道呢?”季思琪垂着眼,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也许我跟秦文现在已经离婚了吧?那样的话,或许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如果最终也没离成,我大概又会和他冷战,也许三月五月也不理他,像小时候那样,把对他的不满都写进日记里,等着万一哪天我外公清醒了,就让外公给我做主,去讨伐他。”
“……”梁炎东静静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飞快地划过一丝隐晦而闪亮的光。
梁炎东对她做了个遗憾的表示,签字笔随着指间的动作而缓慢地摆动:你小时候跟老师分开,总是会用日记这种方式表达你对他的看法吗?可是你小时候跟着师母去了外地,写日记他又看不到,为什么不用打电话这种更直接的方式交流呢?或许误会会少一点。
他故意没把日记当成这段话的主旨,怕季思琪会察觉什么,所以故意在后面把她的关注点引向了其他表面上看无关紧要,但与他而言却是重中之重的所在。
季思琪果然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似乎有点遗憾,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打电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每天的生活始终都是在上课,带学生,做课题,开会和支援调查这些事情中无尽循环,我外公病倒,我妈把他照顾不好我,才把我带会了外公家里。我妈也是教师,为了维持生活,她在家里带学生给人补课,同时还要照顾外公和我,可是这些事我爸从来没有给她分担过什么,直到后来,我妈还是怕她这个样子拖累我爸,才执意跟我爸离的婚……”
“我从小到大接受的父爱有限,对父母离婚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觉得我妈跟他离了婚,那他从此以后就是我们家的陌生人了——那时候我对家的概念是,家里面有妈妈,外公,和我。”
“所以我不会跟他抱怨什么,觉得说也无从说起。后来他有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来看我,顺带给我们送钱……他问我生日许了什么愿,我当时特别恶意地跟他说,愿望是希望他能不再这么让我看了讨厌。”
“……”梁炎东没想到那本日记竟然牵扯出老师生前家里的这么一段故事,顿时难得地有点尴尬和唏嘘。
他和季思琪之间差9岁,萧绍华正经把他从学生当成徒弟亲自带在身边教的时候他22,季思琪才13,那个时候他师母的身体还没检查出问题,而季思琪跟着她妈妈还生活在外地,因着小姑娘说的这些话,梁炎东才仔细想了想,觉得那时候虽然老师也经常把母女俩挂在嘴边,但的确是很少会去看他们,而且梁炎东印象里的几次探亲假,萧绍华每次都是挺兴奋的走,又挺不是滋味儿地回。
梁炎东不是八卦的性子,老师家里的事,除了萧绍华偶尔憋不住自己跟他念叨,说多少他听多少,不插嘴不多问也不置喙,至始至终把树洞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所以突然听见季思琪说这些,对别人的人生鲜少会评论什么的男人罕见地插着季思琪说话停顿的空档,写了句话:他始终觉得很亏欠你们,哪怕他把工资奖金之类的收入大部分都寄给你们,他还是觉得很愧对你们母女。每次去看你们之前,他甚至会问我们这些他带的学生,小孩子喜欢什么,该怎么讨孩子欢心。
季思琪看完,沉默了片刻,她眼圈有点红,坠在被粉底遮掩的黑眼圈上面,看上去孤立无援又楚楚可怜,“最能讨孩子欢心的不过是陪伴罢了。他没陪过我,所以我对他没有感情,甚至看见我妈累成那样,我会恨他,觉得他对我们不负责任——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你让我怎么喜欢他呢?”
梁炎东粗重的眉峰微微拧了一下:但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就像师母故去后,他把老人安置在疗养院一样,当年如果师母也可以这么做的话……
梁炎东在纸上写字,极其罕见地一句话没有说完。
季思琪没有谨小慎微观察人的习惯,但是也并不强词夺理,“你说的对。一个巴掌拍不响,造成那个局面我母亲也有责任,我到长大之后才明白。但是那时候我的思维已经形成了一个惯性,我的天平是完全向我母亲倾斜的,感性的方面已经改不过来了。”
梁炎东叹了口气:那看来你当初生日许的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大多数时候,你还是讨厌他的。
“是的,”季思琪说:“所以那天我爸送了我另一个礼物,他从饭店出来,到文具店给我买了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他说以后我随时随地对他有什么不满了,就事无巨细地都写下来,等他下次来了就拿日记本给他看,他看到了,就按照上面的一条一条都督促自己改过来。”
梁炎东写:那他改了吗?
“没有,”季思琪想到日记本的事,自己觉得好玩又好笑,她笑出了声,摇了摇头,“等我写到他来的时候,他管我要,我突然又觉得做这件事很幼稚,所以拒绝给他看,他为了要看日记会磨叽我很久,闹的我不耐烦了,我就说,我要留着等外公哪天清醒了给外公看,让外公找他算账,所以我不会提前给他看,让他有准备……”
这孩子气的别扭,让梁炎东也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就听见女孩儿接着说:“但是明明知道这是个很幼稚的事,却成了我对他不满的一种发泄途径,明明已经知道这是个无用功了,可是等他走了,我不高兴的时候还是会把事情都写到日记里去……反正那个时候是挺幼稚的,我高二的时候被他接回东林这边,转学住校,后来再想想当初的那个日记本里记的内容,自己都觉得特别窘。”
梁炎东:那日记挺有意义的,你没拿回来?
“没有,”季思琪回答:“当初回来挺仓促的,而且上了高中,小时候的穿的用的和课本什么的基本都用不到了,就都留在外公的房子压箱底了。那本日记怕拿回来被我爸看见,所以一起都留在了外公那。”
梁炎东的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
那真是遗憾。他写到:老师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本日记里的内容了,也没有机会根据你的需求做出改变,让自己变成一个符合你标准的好爸爸了。
季思琪看见这句话,通红的眼圈突然落下泪来,洇湿了油墨,墨迹随着水渍化开,她觉得那形状,一如她内心已经化脓溃烂的伤口,已经没有感觉多疼了,但是却怎么也补不好。
梁炎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女孩的眼泪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收了收心。
当初萧老给的最后线索是让他对季思琪说,“小时候你总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总该让爸爸看看了吧。”
而通过刚才的那些对话,梁炎东得到的结论是:季思琪小时候总是重复着把对父亲的不满写进日记里这件事,并且从没让萧老看过。
可以肯定,这本日记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所在。
而日记此刻,还在千里之外的季思琪外公家的老房子里,跟她小时候的书本放在一起。
至此,梁炎东想要的消息都得到了。
第72章 不情之请…
季思琪从监狱出去的时候有些恍惚。
她来之前以为梁炎东就是那个能给秦文透露更多线索的关键人物,来了之后她也确认了梁炎东确实在找那个光盘,可是当听说她并不知道的时候,甚至没有多追问什么,反倒是题外聊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琐碎而细微,有些话她自己随口说完转头也都忘了,就这么谈心似的说了两个小时,内容冗长而没有终点。
原本待在监控室里穆雪刚如意算盘打的响,然而现实却残酷的没能将他的想法变现,他听了两个小时的闲言碎语,摘下耳机的时候耳朵嗡嗡响,脑子都是短路的,却没抓到梁炎东所谓的破绽,两个小时一到,终于忍无可忍地叫看守去敲门,她就被这么被从会见室里带了出来。
她还是没有线索,回去之后,不知道该怎么跟秦文交代,才能逃过这一劫。
等在外面的任非接到季思琪的时候对方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她像是对什么东西怀有深切的恐惧,而且随着时间的叠加,这些恐惧几乎就要让她不堪重负。
任非以为是在监狱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从见面到带她上车,任非问了一路,关于这一点,姑娘给的答复都很明确,“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他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光盘在哪里,但是我从没见过。”
任非越发地疑惑了,“那你怎么从里面出来就这么心不在焉的样儿?好像被洪水猛兽给吞了似的。”
季思琪摇摇头没搭碴儿。
任非看了眼表,打着方向盘把车开上主路,“这个点儿你单位也马上下班了吧?我直接送你回家?”
“不回家,”任非话音刚落,季思琪立刻反驳,刚说完她自己也惊觉有些突兀,想了想就试图挽救地说道:“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