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姐也怪他治疗方案太过激进,哦,谭姐就是廖主任的妻子,当时在我们医院做护士长……凡凡出事后,他们两个人吵得很厉害,跨不过去这个槛儿,离婚了。”熊涛取下眼镜擦了擦,无奈道,“其实,凡凡没能救回来,不能怪廖主任,当时我们院里也组织过几次会诊,凡凡那个情况,说实在,不管是哪种治疗方案,意义都已经不大了,廖主任当时也只是想搏一搏运气,唉……”
钟宁一时语塞,都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他无法想象,廖伯岩宽厚温和的笑容背后,藏着这么大的痛苦辛酸。得是多么坚强的人,才能承受住这一切?
他压抑住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感受,接着问道:“后来,廖主任就从湘雅辞职了?”
“辞职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熊涛又是苦涩一笑,唏嘘道,“医院给他们夫妻放了长假,本来还是希望他们能回来的,可惜了……谭姐是高龄产妇,冒了很大风险才生下凡凡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丧女之痛的。我听说,谭姐后来去了北京的医院做临终关怀,也算是给自己疗伤吧。廖主任去了星港市一,说起来……我都有三四年没见过他了。”
“夫妻反目,家破人亡……”钟宁只在本子上留下了这么几个字。
熊涛依旧感慨着:“不过,廖主任这人还真是有情有义,他们离婚的时候,廖主任就把在这边的房子卖了,钱全部给了谭姐,算是净身出户吧……”
说到这里,熊涛忽然想起了钟宁的来意,忙问:“哦,对了,能告诉我廖主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吗?看看有没有我能出力的地方,能帮我一定帮。”
钟宁歉意一笑,道:“这个暂时还不能透露。”
“要我说,跟那些医闹流氓,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熊涛冷哼一声,在便签纸上写了一串号码,递给钟宁,“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留着,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唉,当医生不容易啊,要是廖主任那么好的人都能被医闹缠上,我看真是没人敢当医生了。”
钟宁接过便签纸,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听廖医生说,他女儿生前很喜欢穿红色衣服?”
“红色衣服?”熊涛一愣,思考了片刻,想起来了,“哦……你说的是艾洛公主吧?就是睡美人!对,凡凡很喜欢她,生病的时候不肯穿病服,偏要跟那个迪斯尼公主一样,穿红色的裙子呢……”
这话听得钟宁的脸色微微一白—自己的判断似乎出现了偏差,红色衣服并不完全是障眼法。
“唉,那也是个好孩子啊。”熊涛并没有发觉钟宁的异样,长长叹了口气,“凡凡懂事乖巧又有礼貌,嘴甜得哟,成绩又好,还会弹钢琴会跳芭蕾,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已经证实了自己的推测,钟宁不打算再多待,起身伸出了手,说道:“熊医生,今天麻烦你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可能还会麻烦你。另外,这个案子目前还处在保密阶段,希望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包括廖医生。”
“这个没问题。”熊医生也站起身,和钟宁握手。
“那麻烦你了。”钟宁转身离开。
03
傍晚,起了风,钟宁已经汗湿的后背感到一阵阵凉意。
十六年前姐姐出事时,五年前任静出事时,他也曾感受到过这样的寒意。
在来湘雅医院的路上,他想过要不要把廖伯岩的嫌疑告诉张一明,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先查清楚。毕竟他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他也担心张一明打草惊蛇。
最重要的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更愿意相信廖伯岩是那个不求回报,一心帮助患者的好医生,而不是一个因为自己的女儿死了就绑架其他小孩的变态。
上了车,钟宁只感觉脑袋一阵一阵发闷,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道应该开往哪里。
他有些后悔当初参与这个案子了。
这个案子里藏着太多谜题了—如果疑犯不是廖伯岩,为什么在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巧合?为什么案子是在他来到星港以后才开始接连发生的?为什么他的女儿刚好喜欢穿红色衣服?当然,除了这些巧合,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不是他,所以钟宁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
如果疑犯真是廖伯岩,他真正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钟宁不相信他那样的人,会因为女儿死了而去报复社会。而且,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摄像头下,也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当初还是他亲自请求自己参与这个案子的,这又是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在钟宁的脑子里绕来绕去,像是一个又一个钩子,钩得他头痛欲裂。
他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车里来,他需要给自己沸腾的大脑降降温……
人啊……太渺小了。
他想起自己的姐姐,想起任静和她那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女儿任曦,想起廖伯岩的女儿,还有在自己并不算漫长的刑侦生涯中遇到的无数冤魂……
意外,疾病,这些无法掌控的命运觊觎着芸芸众生,时机一到,六亲不认,毫不留情。
对于这个可悲的世界来说,无非就是多出一个坟头,多撒一把骨灰,但是对于他们留在人世的至亲来说,却是如此撕裂的痛苦,足以改变今后的整个人生。
“呵!”钟宁苦笑一声,不明白今天自己为什么如此多愁善感。
“叮……”
远处,一阵急促的铃声把钟宁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是一间学校下课了,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往校门走去。
看到校服,钟宁一下惊了出了一身冷汗—昨天,廖伯岩给了任曦两瓶药!
赶到新民路小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除了几个在上晚自习的教室还亮着灯,大部分教室漆黑一片。
钟宁飞奔着上了二楼,还好,任曦此时坐在最后一排,正认真地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小曦。”
听到钟宁的声音,任曦抬起头,看到钟宁,她满脸笑容地跑出了教室,给了钟宁一个大大的拥抱:“钟爸!怎么这么晚还来看我?”
“路过,顺便来看看。”也不顾上寒暄,钟宁赶紧道,“昨天钟爸给你的药还在吗?”
“在呀!”任曦点了点头,“在抽屉里呢!”
“你吃了吗?”
“还没呀,我打算今天睡觉之前吃呢。”任曦好奇地看着一脸紧张的钟宁,有些纳闷地问,“怎么拉?”
钟宁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找了个借口道:“那个药好像已经过期了,你先别吃,钟爸帮你去换一下,还有宿舍的那一瓶你也先别吃,怕……怕中毒。”
“嗯,那我现在去拿。”任曦很快从教室里把那瓶药拿了出来,另外一只手上还举着一幅自己画的画,“喏,这个是药,这个是给廖伯伯的礼物。”
听到任曦提到廖伯岩,钟宁怔了怔,没有伸手去接。
任曦没有注意到钟宁的不对劲,嘿嘿笑着道:“钟爸,你下次见到廖伯伯,帮我把这幅画送给他吧。”说着,她打开了画,展示给钟宁看。
画的内容很简单—三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三个大人身后,都被任曦画上了一对翅膀。她解释道:“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妈妈,这个是钟爸,这个是廖伯伯。你们都是我的守护天使,妈妈在天上守护,你们在地上守护。”她期待地看着钟宁,“钟爸,你一定要帮我送给廖伯伯,好吗?”
“好,我答应你。”钟宁心头五味杂陈。
“谢谢钟爸!”任曦高兴地笑了,忽然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钟爸,你是不是工作好忙,有些累了?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是有点儿。”
钟宁忽然想起上次任曦说廖伯伯老了。那时候,钟宁还觉得只是孩子的无心之语,如今看来,自己这个前任刑侦队长的观察力,甚至还不如一个孩子。
一个人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能不老吗?
“小曦,钟爸问你一个问题……”钟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道,“你觉得,一个好人,会不会做坏事?”
“不会。”没有犹豫,任曦马上摇了摇头,认真道,“好人是不会做坏事的,好人做的坏事也是好事。”
这个逻辑悖论,从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让钟宁有些无言。他被任曦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回去上自习吧,记得早点儿休息。”
“嗯。钟爸开车也小心。”
看着任曦一蹦一跳地回了教室,钟宁才转身离开学校。
冷风越来越大,钟宁回到车上,想起任曦的那句话,狠狠握了握拳头—不管怎样,明天,他就能查出一个结果了。
04
车开得越来越慢,廖伯岩小心地透过后视镜观察着自己的后方。车辆已经穿过了坟地,还好,天色已晚,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被跟踪。
但这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阴暗无比。他依旧在回忆着今天和钟宁的谈话。
如果真按照钟宁所说调查方向,从三年前这个时间段入手,警方再次查到自己这里只是早晚的问题,到那时候,可就没上次那么容易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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