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
“我小时候从来不对周遭的事物感兴趣,同学朋友钟情的玩具、游戏、努力争取长辈的赞赏之类,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我就像汪洋中的一片浮木,随水漂流。然而,十六年前我获得异能时,首次感到发自内心地兴奋,因为我进入了一个‘非常识’的世界——可是往后便发现这其实是‘诅咒’,因为所有世事都像剧本上的文字,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我每天伪装成普通人,在父母面前装作一般的女生,就像囚犯一样……演奏音乐让我能放空自我,暂时逃离这些烦恼,可是世人的标准太低了,只要准确地依乐谱弹奏,他们就觉得我的造诣高超。”
葛蔚晴顿了一顿。她在谈及音乐时表情稍微变化,但那变化转瞬即逝。
“我本来打算自杀,因为只有死后的世界我无法看透,只要跨到那边,我便能离开这片无意义的海洋,踏上未知的旅程。当然我也有点担心,万一死后的世界一如现世那般无聊,那我不过是从一个监狱逃进另一个牢笼而已……幸好,我后来发现,原来我的能力有一个缺陷,这燃起我一丝求生欲望。”
“缺陷?”
“纵使我能洞察世间万物,就是有一种人看不穿——那些跟我同类的家伙,和提姆握过手的‘人外之人’。”葛蔚晴轻轻指了指我,“我们都处于混沌之外,跳脱于因果律。我发现世上有着跟我同类的人,我无法看穿他们的过去与未来,让我重拾生趣。”
“嘿,别骗我,你的说法自相矛盾。”我硬挤出一个笑容,“假如你无法看穿我的过去,你又如何查出我的身份和能力?”
“你的过去和能力,是我利用你所制造的死者们推理出来的——就像那个银行劫匪,我无法看出他的死因,找不到杀死他的凶手,就确定他的‘意外’背后有着你这个同类的存在。”葛蔚晴露出无邪的笑容,使我想到那些拿到糖果的馋嘴小孩,“就像抽扑克牌,假如要猜中你手上拿着哪一张牌,正确的概率只有五十四分之一,可是我能够看穿其余凡人所抽走的五十三张牌。只要用排除法,便能‘推理’出你藏着的是黑桃J还是红心Q。老金和整容医生也是我逐年检查旧新闻才注意到的,只要一一归纳那些我看不到犯人、动机、手法的案件,花数年整理推敲,就足以揪出‘都市传说气球人’的正体。”
老天,这异能也太他妈的犯规了吧?为什么我的杀人异能有一堆限制,这家伙的能力却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弱点?
“所以你设局的目的是要让我们能见面?”我按捺着不安,努力保持冷静。
“见面?”葛蔚晴朗声大笑,“光是见面闲聊犯不着花这么多工夫呀。或者你该先问一下,这‘局’到底有多大。”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串通了O2的人让我们独处?”
“我就是‘O2的人’,我是幕后老板。”葛蔚晴露出恶魔般的微笑,“六年前我成立这派对公司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
“六年?你哪来的资金?六年前你还在念书——”
“你忘了我的能力吗?弄个假名字、开几家空壳公司,透过网路在投资市场上赚钱,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啊……对了,你还欠我一句谢谢吧,假如当年我没在科创中心经营加密货币交易,警方事后要调查的对象会大大减少,搞不好你已经完蛋了。”
“你……你知道科创……”我呆住三秒,才想起当年科创中心那件吃力不讨好的委托。
“当然知道,纵使不确定你的行踪,但也能凭他人的行为推论出部分未来结果。假如没有涉及我们这些‘人外之人’,我便能够百分百预视事件的未来;可是一旦跟你扯上关系,未来便出现不确定性,我会看到数个可能——假如当天警察们成功锁定你,我父亲被你杀死的概率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为了不影响我的计划,姑且卖你一个人情。”
“你为了保住葛警官一命所以插手?”
“不,你弄错了,我在意的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那是你被我父亲拘捕或杀死的概率。我可不容许我多年的部署泡汤。”
“部署?”
“跟你同归于尽的部署。”
葛蔚晴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流露着小孩子的烂漫纯真。
“你要杀我?”
“别说得那么负面嘛。”葛蔚晴双眼眯成一条线,笑着说,“你不觉得厌倦吗?没感到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吗?我们这类人不属于这里,要获得彻底的自由,就只有舍弃庸俗的生命。我很感激你,你的出现让我感到这世界不至于索然无味,但我实在厌倦了,想开展新的旅程,既然如此,我想不妨找你当个旅伴。万一我在死后的世界仍能看穿一切,陷进无止境的枯燥,我想到时我的能力一样无法施展在你身上,那我在那边至少有一丁点安慰。”
天啊,这家伙太不正常了。
“你忘了我的异能吗?”我挤出一个笑容,这时候显出紧张便输定了,“在你动手对付我之前,我只要碰到你,你便会立即脑出血而死。还是说,你现在要穿上包覆全身的衣服?我肯定你来不及。”
“我动手之前?我已经动手了啊。”
循着葛蔚晴的视线向下望,我惊觉脚边已经开始淹水,与此同时货柜传来一下强烈震动,地面向着吧台的方向微微倾斜。
“我费这么多工夫,就是为了困住你啊。”葛蔚晴再度露出邪恶而甜美的笑容,“这货柜是无法从里面打开的,而载着我们的这艘接驳船没有人手操作,它离开O2号三分钟后机关便发动,会在船底打开一个洞让它下沉。这是我们的棺木、我们的坟墓,让我们一起沉没在海底吧。”
看着水位不断上升,我不由得方寸大乱,往出口冲过去,可是一如葛蔚晴所言,货柜门纹丝不动。
“你——”我回头望向葛蔚晴,考虑如何威胁对方阻止货柜继续下沉,却看到她坐回沙发上,拿着一个针筒,准备往右手打进去。
“这是氯胺酮,一般人知道它的毒品名称‘K他命’,却往往不晓得它本来的用途是麻醉剂。”葛蔚晴一边注射一边说,“这货柜不用三分钟便会完全淹水,虽然我不怕死,但我这副可悲的皮囊还是会做出本能反应,只好让自己先失去知觉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我裤袋里有另一份氯胺酮,你可以跟着注射,和我一起上路,也可以考虑将我变成气球炸弹,试试能否炸开货柜门逃生——不过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你有办法控制适当的爆炸威力吗?我劝你快点决定,因为……在水中爆炸的话,人体所受的冲击波……破坏力远大于……大于在空气之中……”
葛蔚晴说完最后一句便软瘫在沙发上,我跑到她身旁,只见她昏迷不醒。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吓唬我,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可是这一刻我不再怀疑她是玩真的。水位急促上升,不一会儿已淹至我大腿,我连忙拖着葛蔚晴往货柜出口,思考是否如她所说,将她变成炸弹炸飞货柜门。
如何制造有方向性的局部爆炸?搬动沙发当成掩体,让爆炸威力集中在货柜门吗?可是在水压之下,不见得一定成功……货柜门的构造如何?门闩的位置是?能否只炸断门闩?不,我刚才没留意货柜的结构,而且葛蔚晴有心布局,货柜门不一定和一般的相同——
水淹至胸口,我仍无法拿定主意。我还得暂时保住葛蔚晴的性命,她一死,我便连制造炸弹的材料都失去了。当我从后抱住她时,一个盒子突然在我面前浮出水面,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个针筒,那是她口袋中的第二剂氯胺酮。
气球人的生涯从杀死一个派对公司老板开始,结束于被一个派对公司老板所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看着上升的水位和针筒,我似乎没有选择了。
该死的,真是混账的人生啊。
“再见了,我的小小朋友。”
“我想我们很难再相遇了,毕竟你我本质上相似,终究还是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传说,活在你们口中的传说。”
“只有传说能诞生传说,当有形化作无形,才能蜕变成形而上的存在……”
“葛小姐,早安。”
葛蔚晴睁开双眼时,我正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读报。她对我的呼唤没有反应,只是环顾着四方,看来是想搞清楚身在何处。
“你在医院,一间专门为地下业者提供服务的私人医院。”我说,“你昏睡了接近三十个钟头,我几乎以为你变成植物人了。”
“我们……没死?”她一脸疑惑,从床上坐起,仍在张望。时间是早上九点多,窗外的阳光射进病房,微风吹拂着窗帘。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她和我只像病患和探病的亲人,没有人会想到不久之前我们是互相追杀的对象吧。
“很可惜,是的。”
“怎么可能?”
“我打电话求救了。”我从口袋掏出一部手机,“幸好那部我从药贩子身上偷来的手机防水,我发信息给中介人求援。只能说你百密一疏,假如你设定沉船的位置距离O2号再远一点我便没辙了,你动手的地点还能收到O2号的天线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