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就是因为太在意开展新生活,才会老是做梦,梦见一些小时候的模糊片段。
梦里好像有个叫史密斯还是什么霍伯的男人跟我说些什么,内容细节我都忘记了,但似乎我真的曾跟这家伙碰面,只是一直遗忘掉。大概因为我正打算舍弃这段担任杀手的第二人生,才会让再之前的那段黯淡回忆浮起,提醒我何谓活着。
我读过某些研究反社会人格的书籍——我想我也该归类为这些作者的研究对象吧——书中都声称“患者”的童年际遇对确立反社会的个性有着明显的关系,暗示小孩子假如没得到亲人关爱、缺乏同辈认同等等,便可能导致病态人格发展。虽然我的确在孤儿院长大,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狗屁。
我小时候所住的孤儿院里,经营者没有虐待、劳役孩子,或是将孤儿当作性玩具贩卖给变态富翁之类,年长的院生们也没有霸凌、欺压不合群的小孩,就是一个一般人眼中很正常、很普通的慈善机构。院长和老师们受大部分孩子爱戴,他们也会追踪被领养小孩的个案,确保他们在新家庭中健康成长。孤儿院没有财政压力,金主是个从事餐饮业的商人慈善家,院舍的土地属于孤儿院,不怕地产商侵占。据我所知,从这所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几乎全在社会各行业大展拳脚,有优秀的成就,符合院长和老师们的期待。
但很明显地,我不是其中之一。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对他们的关爱无感。院生们向我示好,我也无意回应。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只是一个个“存在”而已,就像你不会觉得路边的石子对你有任何意义一样。
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孤僻的孩子,但我实在无意伪装合群,跟他人打成一片。
跟对自己没好处的家伙厮混,有何意义?
至少,我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能勾起我兴趣、牵动我情绪的人。我只在乎他们跟我有什么利害关系,他们会不会影响我的生存权利而已。
我第一段人生的头十年就是在这所孤儿院度过。我不是在十岁时离开孤儿院,而是孤儿院离开了我。
它被一场火烧掉了。
大概是我在公园被搭讪后数天的事吧。那天半夜我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惊醒,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感,驱使我违反门禁,偷偷窜到外面。我在公园大树下躺了半晚,结果清晨回去时却看到一片颓垣败瓦,以及一具具从废墟抬出来的尸体。当时我在现场听说起火原因有些可疑,五天后纵火的犯人便被警察抓到,那家伙刚刚出狱不到一个月。据说他出狱后光顾一间餐厅时因为衣衫不整被拒于门外,于是存心报复——孤儿院的赞助者便是那间餐厅的东主。
我知道事实后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觉得心安理得。这世界就是如此荒谬不合理,这才是常态,是现实的本质。我没有为丧命的老师和同伴流下半滴眼泪,我们都是只是过客,活着只是处理麻烦的过程。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殊途同归,统统躲不过同一个终点。
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院舍生活,见识过很多恶意、贪婪、野心、欲望与谎言,渐渐适应这社会的生存法则,也让我愈来愈觉得世事可笑。文明、制度、信仰、阶级,诸如此类都不过是人类为了自我利益创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就是一个垃圾堆,而世人在里面打滚,明明活在地狱却硬拗自己活在天国。这不是十分可笑吗?
在模糊杂乱的记忆中,我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某个小丑打扮的男人不时现身逗孩子玩耍。他的表演十分无聊,唯独他用气球扭出的种种动物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我不了解那是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表现了我对生命的看法——所有事物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任你扭曲、变化成不同的模样,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一条长气球。而且最可笑的是它们都同样脆弱,轻轻一刺,有形的事物便在刹那间消失,只剩下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橡皮残骸。
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种残骸,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就让我继续披着一般人的外皮,嘲笑这个世界吧。
“咔。”
葛警官住所车库电闸门打开的声音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早上八点,葛幸一警官开车上班,接下来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动静,只见到他妻子接过快递送来的邮件。到晚上九点葛警官回家,葛蔚晴也没有现身,只有偶尔从屋内传出的钢琴声。首天的监视,可说是一无所获。
我发现我低估了这委托的难度。葛蔚晴是个钢琴家,她不用上班,没有外出规律。我盯梢的头三天她只离家一次,而且她是开车到市中心的音乐厅跟乐团总监见面,大概是商谈表演细节,会面后直接开车回家,我没有半刻接近的机会。其余时间她都留在家里,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这种深居简出的目标可说是相当棘手。
我翻查了她的公开表演行程,她未来两个月都没有活动,最近的一次在三个月后。我相信随着表演日期临近,为了跟乐团排练她离家外出会愈来愈频繁,但假如她仍是开车“点对点”地来往住宅与演练会场,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下手的时机。而且,在我研究她的背景资料时,发现了最最最麻烦的一个关键。
在某杂志的访问里,她透露自己有轻微的强迫行为——为了保护手指,她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戴着手套。乐评家称葛蔚晴拥有纤细而灵巧的弹奏技巧,她在访谈里却苦笑说自己粗心大意,连翻书也很容易被纸边割伤,因为小时候一次手指割伤影响比赛表现的阴影,她立志当钢琴家后就老戴着手套,只有练习和表演时才脱下。
这叫我十分头痛。
我原本想葛蔚晴是公众人物,只要假装成粉丝,请她握手,我便能完成任务。可是我现在要另觅办法。我当然可以在她的演奏会上抓住完结的一刹那,借献花为名碰一碰她,但我一来不想等到三个月后,二来我抗拒在众目睽睽下接近对方——我不只害怕被摄影机拍下我的样子,更要担心她老爸会认得我的背影,毕竟数年前我差点被他抓过一次,天晓得他的“刑警直觉”有多强。
这一筹莫展的困局持续了五天,直至周末才露出转机。
星期六下午五点,葛蔚晴开车离家。我尾随她的车子来到西区柏杨广场的停车场,只见她提着一个硕大的肩包离开车厢,走进停车场旁的大型购物商场。为了防止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只好下车跟踪,而她登上商场的手扶梯后,笔直往二楼的洗手间走过去。我以为她人有三急,于是站在角落假装浏览橱窗,眼角紧盯着洗手间出入口,等候她出来——没想到我差点大意犯错。
她变装了。
葛蔚晴出门时,穿的是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跟她平日与乐团中人见面的装束差不多,然而十五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身上的衣服全数换掉,上半身变成荧光绿色的背心和粉红色的外套,下半身换上一条紧身黑色迷你裙和黑白条纹的过膝袜,鞋子也从原来的女装布鞋换成鞋底足有五厘米高的粉色短靴。她那头黑色长直发被浅灰色的双马尾假发盖过,脸上由原来的淡妆变成辣妹独有的银色眼影和蓝紫色唇彩,脖子上还围了颈圈,耳朵挂着心形的耳环,右腕戴着闪耀着蓝色磷光的手环。假如我没有留意到她背着的肩包和手上的手套,我一定会以为是别人。
我以为她换衣服后会开车往下一个目的地,但她回到车子,只将肩包放进车厢,再次锁上车门,回头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不晓得她变装的理由,但我知道就连她老爸老妈也不可能认得她现在的样子。这是天才钢琴家葛蔚晴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吗?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令我感到讶异。
站在停车场后方一条小路旁,葛蔚晴一边玩手机,一边望向两旁车道。因为她站在路边,我猜她是在等车,于是我坐回自己的车子,准备继续跟踪监视。这时天已黑,加上她的装扮令我想起一些在路边招客的廉价妓女,虽然我认为以她的身世和才能不会需要靠卖淫来赚钱,但这世上就是有性成瘾的家伙,或者她追求的是另一种满足。假如这是事实的话,对我来说更是好消息,只要当一晚她的恩客,就铁定能触碰她的身体,输入指令完成委托。
当我寄望皮条开车来接她或是她主动向驶过的司机招生意时,却没想到接她的车子跟我预想的完全相反。
一辆红色的货柜车在对面的车道停下来了。
开车的司机没啥特别,跟一般常见的职业司机差不多,倒是坐在旁边的人和葛蔚晴一样,穿着色调夸张的荧光衣,头发染成绿色。他下车跟越过车道的葛蔚晴像熟朋友般拥抱一下,再打开货柜门,让她登上去。因为货柜车迎面而来,我看不到货柜里的样子,但我瞧见葛蔚晴上车时挥手并露齿而笑,似乎货柜里还有其他人,她向他们打招呼。
啥鬼?
看到那货柜我只想到人口贩卖,可是我没见过“卖家”跟“货物”如此友好,后者看到货柜时更一脸欢喜。绿发男登车后货柜车便离开,我除了继续尾随外别无选择,车子一路往西区海岸驶去,最终目的地和我预测的一样,是西区货运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