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分。在十分钟前,姜庭就应该到家了。这孩子去哪儿了?
姜玉淑耸耸肩,在心中暗笑自己的小题大做。一个孩子嘛,又不是结构精巧的钟表,怎么可能分毫不差。不过,以姜庭平时的习惯来看,晚归的确是不寻常的事情。
即使只是十分钟。
铁锅里的咕嘟声开始变大。姜玉淑起身回到厨房,操起锅铲,把铁锅里的菜翻动了几下。汤汁已经所剩不多。她看看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风声也大了许多,便走到窗口,探出头去。
楼下已经空无一人,只能看见孤零零的晾衣绳在风中摇晃。她再次向楼角看去,希望穿着蓝色校服的女儿能出现在这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紧接着,她看到了蓝色的校服,也看到了一个女孩。
只不过,这个女孩只有半个身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半秒钟之后,女孩的身体后仰,右腿向前无力地踢动了一下,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或者衣领,消失在楼体的另一侧。
在那一瞬间,姜玉淑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随即,她眨了眨眼睛,楼角又变得空无一人。这让她的思维停顿了几秒,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真实。不过,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她来不及再犹豫,转身冲出厨房,打开房门,飞奔下楼。
冲出楼道的时候,姜玉淑脚下一滑,右脚的拖鞋飞了出去,整个人也摔倒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她顾不得去查看擦伤的手肘,更没有心思去找回拖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姜庭,我的女儿,被人绑走了。
一个鬓发纷乱的女人,脸颊上还沾着灰尘,系着围裙,踩着一只拖鞋,向十几米开外的楼角踉踉跄跄地跑去。拐过楼体就是几栋居民楼围成的一大片空地,他们应该还在视线中。姜玉淑死死地盯着那个由水泥阳台和外墙组成的直角,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快从喉咙里跳出来。谁料,刚刚转过楼角,她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姜玉淑的眼前被一片湖蓝色完全遮蔽,同时听到一声尖叫。
「妈,你这是干什么啊?」
姜玉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站在对面,正捂着胸口的姜庭,似乎认不出她来。
「快起来。」姜庭扶起姜玉淑,「你这慌慌张张的,要去……妈,你拖鞋呢?」
姜玉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目光片刻不能离开女儿的脸:「你……你怎么在这儿?」
「啊?」姜庭一脸莫名其妙,「我回家啊,要不我应该在哪儿?」
姜玉淑彻底清醒过来,苦笑着连连摆手:「老天爷,我看见……以为……哎呀算了,没事就好。」
「妈你说什么呢?」姜庭更糊涂了,她上下打量妈妈一番,惊叫起来,「你摔了?没事吧?」
「没事,我这不着急嘛。」突然,姜玉淑脸色一变,「赶紧回家!」
姜庭扶着一瘸一拐的姜玉淑,拐过楼体,向一单元快步奔去。走到楼下的时候,姜庭找回了那只拖鞋。姜玉淑一边拿起拖鞋往脚上套,一边催促姜庭赶快上楼。母女二人刚走到三楼,就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焦煳味。
排骨炖土豆、豆角已经基本报废。姜玉淑不甘心,本想挑出不太煳的部分凑合吃,在锅里翻动了几下之后就彻底放弃。姜庭跑进卧室去找红药水了。姜玉淑把菜倒进垃圾桶里,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
涂好药水,母女二人开始吃晚饭。姜庭大概是真饿了,米饭、煎鸡蛋和糖拌西红柿,同样吃得津津有味。姜玉淑看得于心不忍,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慰。不料,刚一伸出胳膊,手肘上的伤口就被牵动,疼得她嘶一声。
姜庭立刻放下碗筷,捧起她的手臂,不住地对着伤口吹气,嘴里还像哄小孩似的念叨着:「不疼不疼啊。」
姜玉淑觉得温暖又好笑,用筷子敲了姜庭的头一下:「把你妈当几岁呢?」
「你还好意思说呢。」姜庭噘起嘴,「多大的人了,还慌慌张张的。」
「我不是以为……」姜玉淑摇摇头,「算了,估计是我看错了。」
「什么看错了?」姜庭夹起一块西红柿塞进嘴里,「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长头发,也穿着蓝色的衣服。」姜玉淑皱起眉头,随手向窗外指指,「看着好像被人拖走了似的。」
「啊?」姜庭吃惊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妈妈。
「吓人吧?」姜玉淑似乎还心有余悸,「当时把我急死了,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然后呢?」
「然后就看见你了嘛。」姜玉淑摸摸女儿的脸,「小傻瓜,你要是真被人掳走了,我可怎么活?」
姜庭低下头,慢慢地嚼着那块西红柿,脸上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姜玉淑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午账本,眼睛都花了——妈妈老喽。」
姜庭没有答话,含着一口饭,眼睛始终看着菜盘里的某个地方。
晚饭后,姜玉淑赶女儿回房间去写作业,自己将碗筷洗涮干净后,又回到客厅的书桌前继续工作。一个小时后,大有玉米开发有限公司本季度的账做完了。姜玉淑去厨房倒了杯水,发现玻璃窗上已经是一片水迹。
她打开窗子,密集的雨声立刻席卷着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室内。姜玉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嗅到了春天特有的甜美味道。她端着杯子,一边小口抿着柠檬水,一边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
在这个干旱的季节里,一场畅快淋漓的雨弥足珍贵。姜玉淑甚至可以想象那些树叶和花朵将会以怎样的速度生长起来。她抬头看看墨黑色的天空,在那幽暗高远的所在,雨水像银线一般不住地倾泻而下,看上去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然而,这种令人愉悦的心境并没有维持多久。一杯水还没喝完,姜玉淑突然想到卧室里的窗户还没关,急忙出了厨房。
姜庭坐在书桌前,正扭头看向窗外。雨水正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水,靠窗的单人床上也有了湿迹。姜玉淑急忙爬上床,抬手关上了窗户,同时发现床单已经被浸湿了一角。
「你这孩子怎么不长心啊!」姜玉淑回身埋怨道,「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把窗户关上?」
「哦?」姜庭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我没注意啊。」
「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姜玉淑拽下床单,卷成一团扔在地上,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卧具,「睡前自己换好!」
说着话,姜玉淑向书桌上瞥了一眼,发现姜庭的作业本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怒气陡然而生,「一个多小时,你干什么了?就写了这么点作业?」
「我……」
「看小说了还是听歌了?」
姜玉淑在书桌上翻找几下,没看到课外书或者随身听,疑惑之余更加恼火。
「你到底在发什么呆?」
姜庭不再说话,拿起笔,开始做奋笔疾书状。姜玉淑也无心再批评她,叮嘱了一句「抓紧时间」就走出了卧室。
把湿床单塞进洗衣机里,姜玉淑揉着隐隐发疼的太阳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总觉得似乎有某件事情让她内心不安。想来想去,姜玉淑将其归因于傍晚的虚惊一场。她还记得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的感觉,好像姜庭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说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失而复得。
怀她的时候,姜玉淑和孙伟明的感情尚好。他一直希望能有个儿子,姜玉淑却暗自盼望这是个女儿。理由很简单,等她长大了,可以给她穿花裙子、扎小辫子啊。把女儿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洋娃娃,多好玩。然而,怀胎七月,姜玉淑在下班路上摔了一跤。医生都说孩子可能保不住,孙伟明得知可能是女孩之后也劝她放弃。姜玉淑死活不肯,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姜庭出生的时候才四斤六两,像个通体无毛的小猫似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在保育箱里足足待了半个月之后,她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这孩子因为早产,从小体弱多病,这十几年来,姜玉淑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方面丝毫不敢怠慢。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以至于孙伟明的外遇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时,姜玉淑还蒙在鼓里。
结局当然是离婚,彼此都没有给对方留余地。姜玉淑不能忍受丈夫身心双出轨,孙伟明的决心则来自那个女人肚子里的男孩。不过,他仍然不肯放弃对女儿的抚养权。孙伟明当时刚刚被提拔为厂团委书记,论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比姜玉淑要强很多,但是姜玉淑死也要把女儿留在身边。这不是说说而已。最后谈判的时候,姜玉淑把剪刀和一瓶敌敌畏放在孙伟明面前,只说了一句「我要庭庭」就不再开口。孙伟明被吓住了,乖乖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把房子和女儿都留给了她。
就这样,一家三口变成了两口,孙庭变成了姜庭。好在女儿生性乖巧,又习惯和妈妈腻在一起。爸爸的离去,并没有让姜庭难过多久,对新名字也很快就适应了。逢年过节,或者姜庭的生日,孙伟明会带女儿出去玩玩。后来他重组了家庭,有了儿子,和姜庭见面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大概在他心里,孩子姓孙还是姓姜,真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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