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咯咯一笑,“小公子以玉换情,自然是可以的。”
说着她伸长手,露出一截绣满异域繁花的敞口袖子,她先是剪取了第一口袋子里的红线,脸朝向晏安,念道,“一生戎马征战场。”
遂剪了第二个袋子里的红线,朝向程萤道,“老来福盛兼绵长。”
“将军身毁心不死。”
“名门深闺命多舛。”
小贩将之前四个袋中的红线以此取过,自第五个开始,便好似都独独朝着程萤呢喃,“父母媒妁如白丧。”
“生死不知各一方。”
“豆蔻往事逐渐忘。”
“只到奈何述衷肠。”
将八个袋子里的红线一一编进了红绳里,在念完最后一句时,小贩已然将红绳一刀剪成两段,将绳扣编好,两段鲜红的绳子分别系在了两个小娃娃稚嫩的手腕上。
程萤试着动了动那绳环,疑惑道,“咦,好似不能脱下了?”
“这天地牢以思念为线,终生携带,火烧不去,水浸不毁,除你二人,外人不可视。若想脱去也很简单,一旦你们二人缘分消失,这红绳环便会自己落去。两个小娃娃,前路坎坷艰险,世道莫测多变,望你二人不悔此生……”
晏安和程萤的目光全全被这神秘红绳夺了去,待晏安回过神来,想要向小贩道别时,一扭过头,身侧竟是空空如也,一片漆黑,哪里再有什么小贩?!
“咦?那位婶婶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是神仙吗?”程萤揉了揉眼睛,天真问道。
站于他们身后的杉灵默默看完了这一切。
她几番思索,终是淡淡笑了,低声道,“是……织娘?”
那是传说中极为神秘的一种精怪,只有缘人才可以遇见。纵然杉灵行走人世千百载,也未见过这种妖精。听说,倘若世人在秋冬时节遇见织娘后会遭到厄运,在春夏遇见则会有好运——只是这上元佳节处于春之初冬之末,此时遇见这传说中的古老妖精,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到底是恶报,还是福报呢?
望着那眉目清秀的小公子背着小圆子渐渐远去了,杉灵遂转身,继续朝程萤的记忆深处走去。
彼时的程家为了巩固与晏家的联盟,见晏家六郎喜欢程萤,便干脆将年纪尚小的女儿送入了晏家,将他们自小养在一处,晏家为人宽厚,竟是给予程萤家人都不曾给过的关爱,因此程萤有大半的童年都是在宴府度过的。
晏安喜欢偷偷溜出府邸去玩,回来时他一定会带礼物来见程萤,几块糕点,一盒珠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叫女孩满足地将双眼眯成月牙儿。
——也许只有程萤自己知道,让她开心的不是这些小玩意儿,而是小晏的出现吧?
记忆中,春去秋来,男孩渐渐长大,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行事依旧是那样不羁。名门弟子意气风发,又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已经成为帝都众多闺门小姐心中的佳偶。但这样一个眼高的贵公子,却是将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用在了自己的青梅身上。
二人的感情愈加深厚,手腕的天地牢鲜红依旧。
在程萤及笄那年,婚事已经被双方父母提上了议程,程萤也自然而然被父母接回了自家的府邸中。
第三章 风雨欲来
十五岁,对于程萤来说似乎是记忆两极的临界点,从那之后的记忆已不是明媚绚烂的一片,它们变得浓稠深红,宛若将要干涸的血迹,竟沉重得叫人迈不开脚来。
杉灵行走于这些怪异而扭曲的记忆里,她惊异地发现,巨变的这漫漫几十年的记忆中,没有了晏安丁点儿身影。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晏、程两家还未详细谈及他们的婚事时,北方战事爆发,敌国在短短数月内便占据了东北大片江山,晏家作为武将世家,临危受命,领兵北上御敌,而作为晏家的新秀将领,十七岁的晏安将带领精兵先行,急急赶往战场。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不能好好同程萤道别一场。
于是在临去前夜,随性的年轻将军躲过侍卫和家丁,偷偷翻进程家府邸,轻车熟路地寻到程萤的闺阁之外,他站在一架开得茂盛的紫藤萝下。藤蔓被那紫中透粉的花朵压得极低,晏安个子高,他隐没在阴影里,伸手抬起几垂花朵,昂着头,静静看向窗内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程萤披着一件衣裳,在灯下缝制着一件厚实的貂领袄子。
那个反应总是十分迟钝、给人印象不大聪明的女娃娃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圆圆的脸蛋变为瓜子小脸,曾经呆愣的性子变作了文静温婉。此刻的她,有着最柔美的侧脸以及纤长的睫毛,她认真低头的模样好似一潭静水,明澈又温柔。
整整一夜,晏安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身影,嘴角翘起,带着点点柔情笑意。
秋雨无声地落了一夜,残下一地紫色的花瓣。
直到东方渐明,闺阁里的那盏油灯已被丫鬟添了几次油,贵族小姐才细细地为手中的袄子打下最后一个结,敲了敲酸疼的肩膀,在不经意地扭头时,她才猛地看见窗外那熹微晨光中,那笑得好看的年轻将领。
低低发出一声惊呼,手旁的笸箩掉落在地,针线撒了出来,听闻声响的丫鬟急忙跑进来,询问何故。
程萤摇了摇头,随便扯了个谎解释了,待丫鬟弯腰去收拾针线时,她再回头看去,那树开得极盛的藤萝之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上人,已不知何时,带着一肩露湿悄悄离开了。
但就在那瞬间的相视里,她看懂了他口中无声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萤萤,等我。”
少女嘴角忽然弯出一个甜蜜的笑来,继而将怀中的那件貂领袄子展开,心中估量着那人的身量,而后仔细叠好了,交于丫鬟手中,“将衣裳送到晏府去,对小宴说,虽说已经入春,但北地依旧寒冷,得叫他一直穿着这件袄子!”
一听自家小姐彻夜不眠所做的袄子是给未来姑爷的,丫鬟立刻挤眉弄眼地调笑,让彼时单纯至极的程萤羞红了脸。
只是至此之后,程萤记忆中再无晏安。
杉灵可以感受到,对于这段美好记忆,这记忆的主人寄予了怎样复杂的情感:她与小宴一块儿长大,二人一度亲密无间,只是稍稍懂事后,诸事便都止于礼节。十二岁后,她不曾亲过他,也不曾抱过他——后来她常常想,倘若她再大胆一些,主动一些,是否能在那场战役之前,就成为晏安的妻子呢?
她真真好怨那时懦弱无能的自己啊。
杉灵将意识从程萤的记忆中抽回,一时间,那繁华盛京,春雨藤萝,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娴静美好的贵族少女的画面犹如一卷浪花,全全呼啸着席卷而去。
杉灵睁开眼睛,她依旧置身于紫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惹眼的紫色瀑布,头顶阳光微烫,记忆中如花一般娇嫩的少女容颜又化成为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老夫人,杉灵知道小晏是谁了。他叫晏安,乃是前朝晏老将军的第六个孙儿。他——”杉灵眯起眼睛,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来,“是老夫人你的未婚夫呀……”顿了顿,杉灵又问,“老夫人可曾记得自己十五岁以后的事情?”
她是不大喜欢窥探世人的记忆的,相较于精怪那样单一炙热的情感,世人的记忆太过复杂诱人,饶是出身于上古之时的杉灵,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溺毙于世人那过于精彩的记忆中,万劫不复。
程老夫人那张焚烧于火中的纸上所写心愿是:愿程萤嫁于小晏为妻。
这其中曲折因果,便由许愿之人自己说清楚吧。
“十五岁之后的事情……”老人的目光转向杉灵背后的重重藤萝,思考良久,尔后缓缓道,“自是记得些的……”
晏安带着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踏上了战场,尔后却再也没有回来:军队遭了埋伏,为了不让全军覆没,晏安领着数百死士拖住敌军,以求争得让大军撤离的时间。
没人知晓那场战争有多么惨烈,只知参加了战役的将士们全全被记入了死亡名录中。
亦没人告诉程萤这一切。她依旧满怀着希冀为他缝制着一件又一件寒衣。
半年后,敌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帝都岌岌可危。
昏庸的帝王终是从酒色中稍稍回过神来,听从了众多老臣的建议,南下避难。而程家自然要随帝王一同南移。在程氏满门正急急收拾着难以计数的金银细软时,程萤穿着柔软的丝绸绣鞋,披散着头发,不顾闺阁女子不能见外人的礼节,疯了似的跑向主院,一把拉住正在指挥奴仆收拾东西的母亲。
“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北方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小宴他……”她的眼中盛满惊恐,犹如受惊小鹿。
见小女儿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程夫人遂皱起眉,声音冷硬,“回去!这个模样成何体统!”
“娘亲……”
“送小姐回去!”
“娘亲!告诉我小宴是不是出事了?!他、他怎样了?娘亲!娘亲!”已经有婆子上来拉住她,将她往后院拖去。她从未反抗过父母之命,竟连怎样挣扎都不会,婆子力道极大,她的手臂霎时被捏得青紫,她却不敢喊疼,只会轻轻推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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