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韩斌乖巧地答应着,又问:“大人爷爷,我们要等什么呀?”
狄仁杰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只脚蹬上马车,回头道:“一是等宋乾大人找寻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忠将沈珺小姐带回。总之,不论是沈槐还是沈珺,只要有他们的踪迹,就立即送到天觉寺去找我!”
韩斌听得蒙头蒙脑,狄仁杰已在马车内坐稳,仰天长叹:“但愿了尘还能等得到他们!”
话音甫落,马车冲上尚贤坊外的街巷,在秋日净朗的星空下飞奔而去。
“了尘,了尘,大师!是我啊,狄怀英在此。”一迭连声的殷切呼唤,嘶哑、颤抖,大师灰败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勉力抬起的手已被狄仁杰紧紧握住,“大师,你怎么样?”
“是怀英兄啊……”了尘嚅动着嘴唇,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来了。”狄仁杰难抑哽咽,背过身去拭泪,旁边有人轻声道:“国老,他看不见……”
狄仁杰回过头来:“哦,临淄王说得是。”
李隆基一把搀住他,凑到他耳边,道:“国老,我在大师身边守了一天,他始终昏昏沉沉,现在只怕是回光返照,国老有话请快说吧。”说着,他轻轻将了尘扶靠在禅床,方恭谨地道,“国老,请与大师交谈,我在外面候着。”
李隆基悄声走出禅房。狄仁杰收拢心神,再看了尘时,那双空洞多日的眼睛竟焕发出奇异的光辉,只是这神采已不似来自人间。狄仁杰止不住热泪长流,也不再去拭,只道:“大师,你、你再等些时候,也许那两个孩子下一刻就会出现……”
了尘微笑:“是吗?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
狄仁杰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大师你再等等,再等等。”
了尘悠悠地叹息:“好啦,怀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叹我在这无边苦海中沉浮太久,终于还是要往彼岸去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两个孩子了,只有请怀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阵又一阵的悲怆猛烈冲击心房,狄仁杰胸痛难耐,昏眩中他感觉了尘在尽力紧握自己的手,于是含泪允诺:“好,大师放心,我一定会等下去。”
了尘的神色渐渐舒缓:“是啊,只要他们两个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是不是能见到,其实并不重要……”
狄仁杰闭上眼睛,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沉吟再三,终于缓缓道出:“大师,你若往生,这世上便只有我狄怀英一人去认那两个苦命的孩子。然而我与他们二人非亲非故,没有血脉牵连更从未谋面,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识得他们?又怎么保证不会错失?大师,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须要向我坦白,否则我……”
了尘摸索着从枕边捡起佛珠,垂下眼睑,道:“你问吧,我必知无不言。我想,只要是为了那两个孩子,不论是汝成,还是敬芝、郁蓉都不会责怪的。”
“好。”狄仁杰咬一咬牙,单刀直入地问,“大师,当初汝成主动提出替你去领死,你后来曾多次对我谈起,汝成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名士之风,而是因为他已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可我一直觉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况且一向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他何至于突然绝望至此?”
“怀英兄。”了尘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话语,“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辈子真相,他从来都痛恨谎言。当然他并非不懂得,有些时候,谎言比真实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够坚定、不够强大、不够……冷酷,那么,就绝不可能像他这样,自始至终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们之中,唯有他具备这种神祇一般的意志,其他人:李炜、敬芝、郁蓉、汝成——他这一生中最珍视的朋友们,却与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优柔、感情用事、胆怯而又执着的人,普通人,因此他们宁愿欺骗和被骗,也不肯直面残酷的现实。
狄仁杰,一直对他们怀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内心的深处保留了一份蔑视。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品味他们的命运,总会惊讶于人心的软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当他倾听着垂危的了尘,断断续续地吐露那最悲惨的真相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和他们一样无力面对,无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岁末。以富庶和风雅闻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气象,即便是城南低洼冷清的地区,相比平时也热闹不少。但其中一处白墙黑瓦、阔大幽深的庄院却在近几年里渐渐萧条,终于在这个冬季彻底破败了。高大的院墙伫立如初,只是粉壁污浊、黑瓦缺残,不过才短短几年的光景,这庄院倒好似经历了世纪变迁,唯落得满身沧桑。几许凋敝的树枝从墙内伸出,不过为这院落多增几分悲凉。若干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杰心驰神往的缥缈幽香也已沉沦在往昔岁月,只能于梦中寻觅了。
这院子太大了,一旦无人料理便处处荒芜。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里,纤柔的蜘网在寒风中抖索;水池中填满淤泥残叶,鱼踪早就难觅;杂草丛生的甬道旁花架倾覆、花盆破烂;花,则在几季之前就凋谢殆尽,再也没有开放过。所有的痕迹都在诉说被遗弃的凄凉与无奈,尤其是到了夜间,此地光景与其说引人哀伤,倒不如说是让人恐惧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线从宅院的最深处悄然射出,还有窃窃私语打破无尽的寂寞,不过这院子实在太大,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些微动静的。今夜没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闪耀。整个院落中到处是奇障怪影、树石嶙峋,若有外人进入,只怕是举步维艰吧,可就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阴森幽暗中毫无阻挡地穿行,向着那唯一的亮光飞奔而去。
“砰!”屋门撞开,他在门口刹住脚步,拼命喘息着。屋内几人闻声一惊,齐齐向门口望来。一个高挑妇人站在床边,怀里抱着的婴儿受惊大哭起来,她瞥了眼呆立门前的男孩,颦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
另一个妇人面带病容,斜倚在床头。她伸手接过婴儿,一边哄着,一边轻声劝道:“郁蓉,不是你让岚岚去找他爹吗?”她朝男孩微笑,柔声问,“岚岚,找到你爹爹了吗?”
男孩没有回答,却钉子似的杵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床沿边坐着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岚岚,进屋说话吧。”
男孩终于开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没找到爹爹。”
郁蓉连看都不看他:“那你还有脸回来?继续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
男孩本来就气息不匀,这下小脸更憋得通红:“娘,我、我……”他结结巴巴的,似要申辩,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敬芝怀里的女婴倒安稳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男孩,突然惊呼:“呀,岚岚,你的脸上怎么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将女婴放到身边,朝男孩伸出手,“来,过来让敬芝姨母瞧瞧。”
男孩仍不动弹,只是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娘。郁蓉这才回过身来,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扑哧”笑道:“哎哟,我的好儿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诉娘你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啊?”
男孩子低下头,抹了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血水和泥污顿时糊得到处都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耀人。
“看样子你又打输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听到话音,全身哆嗦着抬起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赫然对视,只是母亲的眸中尽是炽烈的火焰,绝望、疯狂,像毒蛇般吐着仇恨的信子,卷向男孩瘦弱的身躯。他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只能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吸气,艰难地吞咽着他小小生命中根本无法承受的痛苦。
郁蓉冲着男孩勃然发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赢,要你有什么用!你回来干什么?干什么?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郁蓉!你嚷什么?还怕招不来人吗?”坐在许敬芝身边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地朝郁蓉摆手。他虽全身仆役的打扮,满脸落魄张皇之色,仍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胄气度。
许敬芝轻轻攥住李炜的手,嗔道:“你别这样紧张,都知道这宅子有多深,她那点儿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李炜“咳”的一声叹,烦躁地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步:“敬芝,自从我爹案发,我逃到汴州已有半个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过好几遍了。虽说咱们躲在这个几同废墟的谢宅内,这段时间里一直平安无事,但我的心里是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大难就要临头……”
许敬芝未及答话,门边飘来一阵古怪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么胆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想抛下你们娘俩独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这些男人,他们都只会逃!胆小鬼!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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