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说着,他就要深躬下去,却被段沧海挡住:“狄大人太客气了。景晖既精明又豁达,实乃性情中人,才办差不久便倍受尚药局奉御总管的赞许,何须老奴照应啊。”
狄仁杰闻听此言,与段沧海一起畅怀大笑起来。
笑毕继续向前,两人的脚步和神色都轻松了不少,狄仁杰频频抚捋长须,随口寒暄:“若不是景晖所告,本官还不知道段公公有藏宝的爱好呢。”
段沧海却摇头轻叹,语气中隐含怅惘之情:“咳,也不怕狄大人笑话,您也清楚我们这样的人,无家无后,侍奉圣上一辈子,少有积蓄,却无处可用,找些嗜好了度残生罢了。”
狄仁杰颇为感慨:“段公公此话令人唏嘘啊。不过……段公公的这个嗜好单靠金银可不够,还需要有鉴宝品宝的学问吧。”
段沧海眼波一闪:“呵呵,老奴哪有什么鉴宝品宝的学问,随便玩玩,瞎猫逮死耗子罢了。”
“哦?”狄仁杰不经意地道,“段公公逮住的耗子,可都是鸿胪寺收藏的四夷瑰宝,在本官看来,您这只猫不仅不瞎,反而是目光如炬啊。”
“哎呀,狄大人说笑了,说笑了!老奴愧不敢当。”段沧海口中客套着,细密皱纹包裹的双眼中,满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狄仁杰索性停下脚步,也笑眯眯地直视对方:“本官胡乱揣测,段公公必与鸿胪寺有过一番渊源,否则怎么可能将鸿胪寺四方馆最近几年失落的贡品,一概搜罗进囊中,毫无遗漏呢?”
“狄大人果然英明神断,举世无双。”段沧海照惯例送上恭维之辞,两人随即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圈子兜得差不多,是该切入正题了。
“唉,说来话长。回想老奴十岁净身入宫,十五岁起随侍先帝身旁,到今天一晃已近四十载了。狄大人要问老奴怎么会与鸿胪寺结缘,那就得说到三十多年之前。当时老奴刚刚开始侍奉先帝,噢,当然了,还只配干些打杂的活。有一次,吐火罗的使者来朝,据传是个世不二出的品宝专家,先帝心血来潮请他鉴宝,结果此人对天朝所有的宝物都不屑一顾,唯独指出一件,却又不肯明说其中妙处。先帝为此深感懊恼,便下令鸿胪寺四方馆一定要将这宝物的秘密破解出来。于是,老奴就被指派去四方馆,监督此事的进展……”
段沧海说到这里,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道:“如果本官没有记错,当时的那位四方馆主簿就是后来的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吧?”
“是的。周大人就因为此事办得好,深得先帝欢心,才仕途顺畅,在鸿胪寺步步高升。”
狄仁杰冷笑一声:“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恐怕周大人最后还是毁在那件宝物上头了吧?”
段沧海肃然:“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老奴钦佩之至。”
狄仁杰不理会他的感慨,却淡然望向远方宫墙,重重叠叠的黛瓦间,一只无名翠鸟正在啾啾鸣唱,他将目光停驻在那身绚彩辉煌的羽翼之上,喟然叹道:“在最华贵的外表下,往往掩藏着最险恶的杀机。真难以想象,那幅举世无双的宝毯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竟活活夺去了周梁昆大人的一条性命。段公公……”他转向段沧海,“可否赐教呢?”
段沧海再度躬身:“赐教实不敢当,不过狄大人,以老奴所知,八月一日那天在则天门楼下当众烧毁的,绝对不是三十多年前吐火罗使者所指认的宝毯。”
“哦?何以见得?”
“因为真正的宝毯水火不惧,乃老奴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差错。”
“段公公这么肯定?”
“当然,若不是当年老奴失手将蜡烛打翻在宝毯上,这宝物的秘密也许到今天都还未被人勘破呢。”
“……竟有此事?”
原来,三十多年前的小太监段沧海,护送宝毯到了四方馆,便天天在那里盯着年轻的主簿周梁昆,要他在十天限期内找出宝毯的奇异之处。周梁昆一筹莫展,日日夜夜对着宝毯发愁,段沧海恪尽职守,也只好在一旁陪着。几天下来,两人都困倦难当,一个瞌睡不小心,段沧海碰翻了手边的烛台,烛火卷上宝毯,把周梁昆吓了个魂飞魄散,随手抄起茶杯泼水,两人这才因祸得福,无意中发现了宝毯不畏水火的奥秘。
说到这里,段沧海的神色中也有了些蓦然回首的惆怅。狄仁杰微微点头:“如此听来,倒可算是一段佳话。那么说段公公与周大人的友情,却是由那幅宝毯所起。”
段沧海悠悠长叹:“唉,不仅如此,其实连老奴的这条命都是周大人救的呢。”
“救命?”
“是,狄大人有所不知,那幅宝毯是由一种举世罕见的特殊彩线编成,所以才能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质地还特别轻盈。但这毯子的四个角上偏偏掺有普通的织线。当时老奴失手打落蜡烛,恰落在一个角上,宝毯的其他地方虽安然无恙,唯有那角上的花纹被烧出个大洞来!狄大人试想,刚刚破解宝毯的奥秘,就把它烧坏,老奴岂不是犯下了掉脑袋的罪过?”
“嗯。”狄仁杰微瞑双目,“确是大罪一件,却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救了公公呢?”
段沧海的脸上堆起神秘的笑容:“周大人找来了那时京城的头号绣娘,那女子聪慧无比,几番琢磨后,果真将宝毯织补如旧,整体看去毫无瑕疵。”
狄仁杰也不觉一惊:“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内情?”
段沧海又向前凑了凑:“那绣娘还探究出一个奥秘,原来这毯子中间有个夹层,毯子四角用普通织线就是为了拆开后,能够缝进薄薄的纸张或者绢布,随后再与宝毯编织成一体。由于宝毯不怕火烧、水淹,甚至刀剪,可以很好地保护藏入的物品,而要取出的话,则必须按照原来编织的方法拆开才行。”
狄仁杰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他低声喃喃:“真毯、假毯、绣娘、藏物……这一切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玄机,又会不会与周大人的惨死有着某种关联呢?”狄仁杰陷入了沉思。
少顷,他忽然醒转,正碰上段沧海意味深长的目光,狄仁杰咳嗽一声:“段公公方才所述令老夫颇有感触,故而失神了,还望段公公见谅。”
“哦?莫非老奴的往事,也引起狄大人的什么思绪吗?”
狄仁杰微笑:“是啊,想起了一些旧时光、老朋友,如今回味起来,终究还是一生中最宝贵的回忆。扯远了,扯远了……那么说,段公公就是在那时候,从鸿胪寺学到了鉴别宝物的本领?”
段沧海摇头:“哪是什么本领,不过是仗着有机会,看多了总也领略些大概。不过老奴收藏了若干年,都没寻到真正值钱的宝物。”
“是吗?可前几日段公公让景晖带给我看的单子上所列,可都是一等一的国宝啊!”
段沧海正色:“狄大人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
“知道。”狄仁杰正视段沧海,一字一顿地道,“那些都是前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偷出的鸿胪寺宝藏,本官正在困惑,它们如何都落入了段公公之手?”
段沧海沉下脸来:“看来狄大人对刘奕飞的案子已心知肚明,那老奴就直说了。刘奕飞盗取宝物后要销赃,又由于宝物的价值和来源,他不敢找通常的买主,只暗中联系了洛阳城内几个私下买卖珍玩的商人。也是苍天有眼,老奴收藏多年,恰和这几位商人都有来往。我接到消息后去一看,立即便认出是鸿胪寺的宝藏。老奴不敢耽搁,马上告知了周大人。”
狄仁杰倒有些出乎意料:“这么说……周大人很早就得知了刘奕飞的罪行?”
“也不能算很早,应该说是从圣历二年年初开始,我们便察知了刘奕飞的所作所为。”
“可是周大人直到那年年底的腊月二十六日夜,才亲自下手除去刘奕飞?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狄仁杰欲言又止,段沧海立即接口:“当时,周大人一再表示会妥善处理此事,老奴也觉得,事关鸿胪寺内务,应该让周大人有些回旋余地,便没有多追究,只是用了些手段先将那些宝物逐步收罗了起来。但奇怪的是,老奴等了大半年,周大人都未对刘奕飞做出丝毫处置,老奴便感觉事有蹊跷。在老奴再三逼问下,周大人才承认,他被刘奕飞要挟了。”
“要挟?”狄仁杰难以置信地瞩目段沧海,“段公公,看来今天你和老夫所讲的,还真是个十分复杂的故事。”
段沧海拧起稀疏的眉毛,阉人特有的光滑面庞因严厉的表情而显得有些滑稽,但当他艰难吐出“生死簿”这三个字时,狄仁杰还是悚然一惊。
第九章
回 首
是夜,二更的梆声渐行渐远,狄仁杰的书房内火烛高照,狄府一如既往的肃穆安静。但又似乎有种巨大的不安,正在一片静谧中翻腾发酵,从每个垂手侍立的府中家人脸上、从来往穿梭频频传递消息的官府衙役身上,都能清晰地看到竭力克制的激动和紧张。
狄仁杰与宋乾端坐在书房中,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们通报抓捕沈槐的进展,可是情势显然不容乐观,因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变得越来越凝重忧虑。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疾步如飞来到书房门口,却是不请自到的京兆尹,只见他神情焦躁,躬身禀报时嗓音都有些变调:“狄大人、宋大人,下官刚刚得报,周梁昆大人府上的管家到京兆府报官,说是他们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日半夜起突然失踪,阖府上下遍寻不着,只得来京兆府报失,请官府帮忙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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