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周梁昆这时倒抬起了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张易之,好像要与对方拼命似的。张易之耸了耸肩,转身就走,还不忘撂下句话:“就是那幅波斯地毯,周大人要想活命,就拿出来亮一亮吧!”
周梁昆浑身一震,这才抬手招来一旁的四方馆主簿,吩咐了几句,那主簿飞也似的跑下城楼。
尉迟剑还在广场上一件件地展示宝物,讲得口沫横飞、满头大汗。正抬手擦汗之际,突然看见四方馆主簿指挥着几个鸿胪寺的差役,抬着卷毯子走到场上。尉迟剑眼睛骤然一亮,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块波斯地毯是鸿胪寺最珍贵的收藏品,前段时间突然被周梁昆移出鸿胪寺,说是有些破损,去找人修补,却迟迟没有送回,尉迟剑就总觉得不妥。此刻看到这幅宝毯终于重现,尉迟剑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精神大振。
波斯宝毯在日光下徐徐展开,缤纷绚丽的色彩刺花了周遭人们的眼睛。则天门楼上,武则天的脸上阴云渐渐散去。尉迟剑抬高声音,介绍了宝毯色泽变幻的奥妙,围观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张易之又一次欺近武则天,含笑道:“陛下,那些家伙好像不太信服?”
武则天悠悠地道:“你去试试?”
“是。”
张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边,连叫两声:“周大人!”
周梁昆从恍惚中回转,张易之笑容可掬:“周大人,干得不错。不过……”他指了指尉迟剑,“他恐怕不清楚这宝贝的好处吧?要想让四夷叹为观止,周大人还是亲自出马吧?”这回周梁昆反应倒挺快,沉默着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走下城楼。
迈着沉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红圈中央,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随着他的脚步,在他失神的双目中,不断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令他昏眩的头脑更加迷乱,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觉。仿佛此刻就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间,面对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刻……
“周大人?”听到尉迟剑的叫声,周梁昆如梦方醒,朝他抬了抬手:“让人送上火把,将这幅毯子点燃。”
“啊?”尉迟剑瞠目结舌,周梁昆冲他咧嘴一笑:“快啊,还愣着干吗?”
火把送上来了,尉迟剑哪里敢动手,周梁昆却突然来了脾气,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火把,高高举起,向四周宣布道:“这件宝毯最奇妙之处,在于它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诸位请看!”
虽然手臂抖个不停,周梁昆还是坚决地将火把伸向宝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红的火苗轻柔卷上宝毯的边缘,起初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一股淡淡的呛人气味悠悠飘散,然而仅仅一刹那之后,火苗飞速席卷整条宝毯,刚才还流光溢彩的人间瑰宝顿时就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尉迟剑跳着脚惊呼:“啊!周大人,这、这怎么烧着了啊?”
周梁昆退后半步,死盯着前方,却只一言不发。
尉迟剑急了,高喊着:“水!快来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着送上水桶,尉迟剑夺过来,“哗啦”泼上那堆突突乱蹿的火焰,一桶、两桶、三桶……
火终于被扑灭了。尉迟剑气喘如牛地望向红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号称举世无双、不畏水火的宝毯已成污水中漂浮的黑灰色残片。尉迟剑绝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周梁昆毫无表情的脸,好似已彻底傻了、痴了,随即他整个人向后轰然倒去——“周大人!”
“二烛尽!”吏部选院中央,报时的差役拉长声音喊着。日头从偏西方照下,选院两侧的长廊下,西侧阳光耀眼,东侧略显幽暗。考生们自清晨奋战至今,已将近六个时辰了。选院正堂上按规矩点燃特制的蜡烛,三支蜡烛燃尽即是三更时分,会试就用这种方式来计时。此刻二烛燃尽,代表考试已过去大半的时间,然而考生们都还在埋头苦答。整个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样寂静,只有笔锋落在纸上的唰唰声。四方形的院落每侧肃立十名卫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杰的身旁,此时正陪伴着他慢悠悠地在各个号房间踱步巡视。
两名上了年纪的差役手提铜壶和竹筐,一间间号房地给考生送上茶水和干饼,这就是考生们今天一整天的充饥之物,早午各送一趟。当送到东廊下一间号房的时候,两名差役突然惊呼了一声,引得周围几名考生循声望来。这两名差役到底是在选院供职多年的,很懂规矩,忙又敛气噤声,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对面巡视的狄仁杰面前,躬身行礼,压低声音报告:“狄大人,东廊丙字七号的考生似乎……不太对劲儿。”
“哦?”狄仁杰微微一惊,朝身边的沈槐点了点头,“走,过去看看。”两人疾步来到东廊丙字七号前,狄仁杰眼光扫向门柱上钉的号牌,顿时愣了愣:“杨霖?”
“大人,是杨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杰耳边轻声叫道。
号房里头有些昏暗,书案之上合扑一人。狄仁杰走到他的身旁,只见写满字的卷子半垂在案边,一支笔滚落在地。
“杨霖?”狄仁杰低低唤了一声,杨霖毫无动静。狄仁杰示意沈槐将杨霖的身子拉起来,半明不暗的光线下,杨霖双目紧闭,嘴角边溢出白色的口沫,脸上已无半点儿血色。
狄仁杰的眉头皱紧了,他探了探杨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转去握住杨霖的手腕。
沈槐也很紧张,盯着狄仁杰悄声问:“大人,他……”
狄仁杰的声音十分低沉:“已经没有脉了。”
“啊?”沈槐下意识地抓了抓杨霖的脉搏,随即愣愣地望定狄仁杰,似乎也没了主意。
狄仁杰面沉似水,暗影之下,沈槐看不清他的表情。沉吟片刻,狄仁杰吩咐道:“沈槐,你立即派人去大理寺请宋乾大人,告诉他这里有命案要查,但为防惊扰其他考生,请他着便服前来。这里嘛……马上叫两名卫兵过来将尸体先移至正堂内室,并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你与我继续在此勘查现场。”
“是!”沈槐抱拳。
狄仁杰跨出号房一步,和颜悦色地向东西两廊喊话:“有一位考生突发急症晕厥了,我们会立即安排郎中给他诊治。大家继续专心答卷吧。”
考生们果然都松了口气,唯有赵铭钰向此处望了好几眼,才又埋头书写起来。
则天门楼之下,天津桥前,此刻又换了一副光景。
亲眼看着波斯宝毯烧毁,在四夷众使前丢尽脸面,高踞于城楼之上的武则天气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各个大惊失色,张氏兄弟煞白着脸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结果也始料未及。在场的四夷使者们更是什么表情的都有,震惊、困惑、幸灾乐祸、暗自得意……
沉默许久,武则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五郎、六郎,后头还有什么安排?”
张易之赶紧上前,小心作答:“陛,陛下,后面原先安排的是杂戏……您看还要不要?”
“当然要!”武则天的声音冷硬如冰,张易之悄悄抬眼,那张肃杀的脸上是愤怒,亦是绝不服输的气魄。张易之明白,女皇动了真格便六亲不认,任他也不敢怠慢。
“臣遵旨!”张易之连忙躬身高呼,抬腿飞奔下则天门楼。
周梁昆人事不知,被抬下场去。尉迟剑临危受命,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心惊胆战地主持起杂戏表演。他身上的官袍又是汗又是水,早已湿透,哪里顾得上料理。尉迟剑心里再清楚不过,周梁昆大人这回是彻底完蛋了,自己的脑袋此刻也在裤腰带上晃荡着,要是接下去的环节再出什么问题,此命休矣!
在他的卖命指挥下,则天门楼下很快又热闹起来。伶人异士轮流上场、各显神通,吐蕃的“戏车”、新罗的“履索”、倭国的“忍术”、波斯的“吐火”,甚至天竺剖腹剜肉的“幻术”也血淋淋地登场亮相,引来围观者的阵阵惊呼和喝彩,然而表面欢腾的场面掩盖不住四下弥漫的不安与慌张,令本就十分惊险的表演更蒙上一层诡异、恐怖的气氛。
张易之频频朝上窥视,武则天阴沉的脸孔始终没有半丝笑意。他正自彷徨,头顶传来低沉的问话:“五郎,天朝的杂戏表演是什么,你可知道?”
张易之心里咯噔一下,忙恭谨回话:“陛下,易之倒是问过了,准备的是透剑门戏。”
“嗯。”武则天轻轻地点了点头,张易之赶紧又加了一句:“透剑门戏极为惊险,必能压过所有四夷的杂戏!”
武则天冷笑:“只要不再出纰漏就好了!”
透剑门戏开始了。广场上搭起一条几十步长的布幔长廊,其上遍插锋利的长剑,密密麻麻直指中央,令人望之悚然。所谓的透剑门戏,就是一人骑马奔入长廊,从剑尖丛中飞速越过,由于长剑密布且错落交杂,穿越之人既要有胆量,又要能很好地驾驭马匹辗转腾挪,避开剑锋,所以难度极高,号称天下第一杂戏。
前面赛宝出意外,让武则天大丢面子,现在这透剑门戏,大家都抻长了脖子,想看看天朝如何展示绝技,赢回尊严。果然,一匹黑色骏马跑上场来,体型矮小,是为这种杂戏特别训练的。马上的骑士身披麒麟战袍,头顶的亮银盔下悬面罩,远远望去倒十分威风。唯有稍近些的尉迟剑发现,麒麟战袍似乎小了点儿,有些不太合身。“怎么回事?”他纳闷地自语了一句,突然脸色大变,张开嘴却再发不出声音,就在他万分恐惧的目光中,那骑士挥鞭驱马向布幔长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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