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狄仁杰被让到了第一排,他看着了尘沧桑的容颜,却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因为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来从不公开讲经的了尘,为什么会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躯体,面对尘俗中的众人,宣讲佛陀的觉悟。狄仁杰听着听着,竟止不住地眼含热泪,他在心中默念:了尘啊了尘,佛说要顿悟,可你潜心礼佛二十余年,却依然在三界中受着煎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还是无法求得解脱。看来就是佛祖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尘世中的业难了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了尘讲了大约一个时辰,讲经结束以后,狄仁杰让沈槐、狄忠分头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则带着宋乾再度来到了天觉寺旁的译经院,与了尘在他的禅房中见面。禅房中的经案上焚着香,小沙弥奉上清茶,了尘盘膝坐在经床上,双目微瞑,许久都不说一个字。
狄仁杰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只管低头饮茶。过了很久,了尘才悠悠长叹一声,道:“怀英兄,今日我升坐讲经时,竟有了种幻觉,仿佛我的女儿就坐在下面,望着我,听我说话。”
狄仁杰喟然叹息着,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
了尘等了片刻,又道:“怀英兄,就是这个‘痴’字,这份执着,当初害了郁蓉,害了汝成,害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敬芝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宋乾惊诧地发现,了尘灰白的眼眶中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接着道,“我遁入空门多年,为的是要躲避这个痴和这份执着。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渐入悟境,却不想这三界轮回之苦,远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狄仁杰凄然接口:“大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尝得到过片刻宁静。我在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以此执着去逃避彼执着,想来只能算是蠢行罢了。”
突然,了尘语气急促:“怀英兄,你说,我还能找到女儿吗?”
狄仁杰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郁蓉的儿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讯皆无。”
了尘嚅动着嘴唇,半晌才道:“难道真的就没希望了?难道、难道他们真的不在世上了?”
狄仁杰摇着头,沉声道:“不,我总觉得那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还有你的女儿,也许他们俩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了尘重复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假如真是那样,那我们也可以告慰汝成他们的在天之灵了。”他猛然伸出枯干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狄仁杰立即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尘混浊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住前方,声音嘶哑地道:“找到他们,怀英兄,一定要找到他们!在我们离开尘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见到这两个孩子,我要见到我的女儿!”
狄仁杰颤动着双唇,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好,我答应你,在我狄仁杰的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是夜,万籁俱静,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狄仁杰的书房中,宋乾端坐在狄仁杰的对面,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狄仁杰的讲述。与这位恩师相交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狄仁杰如此毫无保留地在自己面前追忆往事、回顾过往,只是那许多年前的过去,怎会令人如此黯然神伤?
这是一个关于诬陷与背叛、友情与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谈话从一个问题开始。狄仁杰首先问宋乾,是否还记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发生的蒋王李恽被诬谋反案?宋乾当然是记得的,这可是桩震惊朝野、牵扯甚广的大案,其引发的桩桩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叫人唏嘘不已。而且,狄仁杰在上元二年被调入京师,从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为了处理这桩大案。狄仁杰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审理得水落石出,凭着这个案子而一战成名。对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至今还在津津乐道。
宋乾接任大理寺卿以后,也曾特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调出狄仁杰任大理寺丞时所处理的案卷来细细研读。狄仁杰当初一年之内审理一万七千余人,无一人申诉称冤的政绩,确实让宋乾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发现,狄仁杰成功审理的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恽谋反案,在卷宗中却记载寥寥,只是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而没有任何对其中细节和内情的进一步阐述。此刻宋乾听狄仁杰开门见山提到这个案子,不由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狄仁杰听了宋乾的问题,沉默了许久,才苦涩地答道:“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越是重要的案件,越是内情复杂的案件,越是影响深远的案件,最后所能记录下来见诸笔端的,往往越是表象。不是不能对其寻根究底,只因这样的挖掘所带来的创痛至为刻骨,为了安慰逝者,更为了保护生者,最后才不得不选择无言。有多少真相就这样永远地湮没在如烟的往事中。不过今天,宋乾,我要告诉你的,恰恰是那些印刻在我脑海深处的故事,它们埋在我的心底整整二十五年,却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见诸史册的李恽谋反案是这样的:李恽,唐太宗李世民第七子,贞观五年,始封为郯王,贞观十年,改封蒋王。先后拜安州都督、梁州刺史。其人纵情享乐,尤爱搜刮民间各种宝藏,令所辖州县不堪其劳,民愤沸反,怨声以道。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迁李恽至箕州任刺史,箕州录事参军张君彻诬陷李恽谋反,高宗盛怒,将李恽全家押至长安受审。彼时武后已掌权,李氏宗嗣频频受到打击,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敢为李恽喊冤。李恽家族广受牵连,或被赐死或流放千里,李恽万般惶惧之下,竟在牢中上吊自杀。
唐高宗李治听闻兄长惨死狱中,因遭背叛而充斥于心的愤怒才稍稍平息,等静下心来反复琢磨,他才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李恽毕竟是他的兄长,凭其对这位兄长的了解,说他荒淫滥权尚可信,谋反逆天却实在不像是他的作为,难道这真的是桩冤案?李治越想越觉得寝食难安,可遍视朝堂,竟没有一个自己信得过又敢于出头说真话的人,能帮助他理清事情的真相。就在百般为难之际,时任并州法曹、政绩卓著、备受尚书阎立本推崇的狄仁杰进入了李治的视线。
于是狄仁杰就在上元元年末,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丞,并由高宗亲自任命彻查此案。狄仁杰果然不负圣望,只花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案情的始末原委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君彻承认诬陷,被处以极刑,相关作过伪证,以及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也都一一遭到了处罚。上元二年,李治为李恽平反,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李恽所有因此案无辜受到牵连的家人,也终得昭雪。狄仁杰更是因此闻名天下,坐稳了大理寺丞的位置,并得到了李治和武则天的特别赏识。
狄仁杰听完宋乾重述的这段往事,静静地思忖着,半晌才道:“宋乾啊,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其中隐含的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李恽有三个儿子,在谋反冤案中无一幸免,全部惨遭杀害。狄仁杰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他虽然为李恽一家申了冤,却没有替他们避开灾祸。其实就连皇帝也不知道,当时狄仁杰使尽浑身解数为李恽平反,并不仅仅是出于正义感和责任心,他还在竭尽所能地力图帮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恽的小儿子,汝南郡王李炜一家,然而,他的帮助到得太迟了。
狄仁杰还在任汴州判佐时,偶然与李炜相识,遂成莫逆之交。但由于李炜的特殊身份,和狄仁杰自己的谨慎,这段交往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狄仁杰在与李炜相识后不久就迁任并州法曹,自此双方再无往来。直到李恽案发,狄仁杰才听说李炜亦牵连在内,并在狄仁杰接受此案的前几天,刚刚被处极刑。当时,李炜的妻子许敬芝正在汴州娘家待产,李恽案发后,她躲避到李炜的好友谢汝成家中,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官府闯入谢家,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打乱抓,竟将刚产下一名女婴、行动不便的许敬芝活活打死,谢家亦遭牵连,整个宅第被烧成一片焦土。谢宅里当时还有谢汝成年仅八岁的儿子谢岚,和李炜那刚落地还未满月的女婴,据说都葬身于火海之中。唯一逃出谢宅的是谢汝成的妻子郁蓉,这女人很久以来就有些疯癫,经此变故更是彻底疯狂,就在狄仁杰赶到汴州查案的当天,郁蓉喊着谢汝成的名字投入汴州城西的龙庭湖,追随她的夫君而去。
宋乾听完狄仁杰的这段叙述,大为震惊,好半天才叹息道:“这、这岂不是惨绝人寰的横祸?”
狄仁杰凄苦一笑:“谁说不是呢。老夫一生所经历的惨剧也不算少了,但像这样令人伤痛欲绝,又发生在与老夫休戚相关的友人身上的,唯有这一桩。”
宋乾听得心惊胆战,低头不语。良久,他才听到狄仁杰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李炜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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