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卫说书太难了,“河东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爷们儿,甭管有没有钱,个顶个是听玩意儿的行家,一开口三句两句就听得出好坏,没真本事可拢不住人。你这刚说一上句,下句马上就能接上来,行话这叫“刨底”,底都让人刨了谁还听你的书?所谓“生书熟戏”,非得找一个从来没人说过的好段子,那才挣得到钱。白天在南门口说书的光头是个能人,凭捡来的报纸上三五句话,就能编出一大套玩意儿,他不挣钱谁挣钱?枉我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在天津卫也是有名有号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肚子里有的是货,我怎么就编不出来?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编个拿人的,勾住大伙儿的腮帮子,让一街两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挣几块钱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风了。
正当崔老道胡思乱想之际,城隍庙中刮起一阵旋风,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庙中原本黑灯瞎火,又让飞灰迷得睁不开眼,但觉庙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却看不见是谁。此人说话挺客气:“崔道爷?您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崔老道听来者认得他,以为是听过他说书的人,不好意思说没挣钱回不了家,遮羞脸儿说:“承问承问,老道我走到此处,见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爷寻个宿儿,顺便想想明天说什么书。”
刚进庙的那位说:“崔道爷的书我没少听,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飞传》,明天还讲这个不成?”
崔老道忙说:“《说岳》乃贫道的顶门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说,明天咱来一段别的书。”
那位说:“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爷要说哪段书?”
一句话问得崔老道哑口无言,《精忠岳飞传》是不能再说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好明天说什么。
那位说:“崔道爷,当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吗?您怎么不说这段书?”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好意思说没听过吗?只得敷衍道:“对对,您说得不错,这件公案确实有意思,无奈这陈年旧事、相隔久远,贫道……记不太全了。”
那位说:“不要紧,《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里头的前因后果,我记得还挺详细,要不我给您念叨念叨?帮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说:“那可太好了,您快给我说说,怎么个金刀李四海?”
那个人坐在崔老道对面,说出这件公案的来龙去脉,直听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天交五鼓、鸡鸣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仍躺在城隍庙大殿的供桌之下,心里觉得古怪,刚才说话的人哪儿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门紧闭,哪里还有旁人?狐狸、刺猬也许有那么一只半只,要说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个。昨天夜里是谁说话?城隍庙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爷?
崔老道仿佛在城隍庙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听来的话却记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赶紧一打挺坐起身来,将那段《金刀李四海》在心中过了两遍。暗道一声“侥幸”,天助老道我得了这个段子,这要是在南门口一说那还了得?我这说书的都上瘾,何况那些听书的?倒不如我趁热打铁,今天就说这段书了!
此时天色还早,崔老道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打城隍庙里出来,一路走到南门口,找了一个卖早点的,头天一个子儿没挣,身上没钱吃饭,又得跟卖早点的赊账。南门口做小买卖的都认识崔老道,有时候也听他说书,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备不住有个手短的时候,穷人可怜穷人,赊上一次两次这都没什么。卖早点的给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脑,多舀了半勺卤子,又拿了俩烧饼,告诉他先吃着,等有了钱再还。崔老道也不客气,心想:今天这段书说了,就能见着钱了,连同以前的账一并还了,吃饱喝足来到平日里撂地说书的地方。过了晌午,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多。崔老道觉得时候到了,开口唱到:“福字添来喜冲冲,福缘善庆降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崔老道在这儿一唱,三三两两引来几个闲人,全是家门口的街坊四邻,说话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准备开书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说:“恁么的崔道爷,您今儿个又说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不如您喝口水歇会儿,我来替您讲,您看咱来哪段儿?是诛仙阵大破连环马,还是十八罗汉斗大鹏?是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还是牛头山高宠挑滑车?我保证从头说到尾,洒不了汤漏不了水,您看怎么样?”
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老天津卫的话茬子厉害,这位说话连挖苦带损找乐子,崔老道还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说书,什么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话就给说急了,这一天还不够打架拌嘴的,书也甭说了,钱也甭挣了。再说崔老道心里头也明白,人家没把你当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颏冲天——眼里就没你这么个人。如若为这个翻了脸,那叫“不吃话”,以后可就没朋友了。不过崔老道是什么人?指着嘴吃饭、靠着嘴穿衣,怎么可能吃这个亏?他的嘴皮子也不饶人,当下说道:“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想不到老道我这点儿衣钵还有了传承。”
在场的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看着那位嘴欠的心说:让你多嘴,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辈儿,这就算吃亏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迹,要多圆滑有多圆滑,什么人他也不得罪,纵然把便宜找回来了,也绝不能让这位下不来台,紧接着又说:“您把老道我这点儿能耐学去,说出来一准儿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该没饭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养儿养女的人,怎么能不心疼我呢?还是让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过您刚才说得太对了,《精忠岳飞传》再好听,却不能天天说,为什么呢?俗话说得叫——盐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湾里的大对虾好吃,一天三顿、一顿二十斤,连吃上十天半个月也受不了。东西再好不能见天儿吃,听书也是如此,咱得换换样儿了。今天老道我就给各位换段儿新的,好不好不敢说,却担保没人讲过,除了我这儿您上哪儿也听不着,您可听好了,这段书有个名目,唤作《金刀李四海》!”
崔老道在这南门口算卦说书这么多年,除了《精忠岳飞传》,真没听他说过别的,此刻开了新书,扯着脖子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横飞,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围拢上前。欲知崔老道说的《金刀李四海》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金刀李四海(中)
1
摔碎瑶琴凤尾寒,
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寻知音难上难。
几句闲词道罢,咱们书开正文。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听好了,今天咱说的这段书,虽说也是三回五扣一坨子,可老道我经师不到、学艺不周,又是头一回说这段书,保不齐有个崩瓜掉字儿吃栗子,一来一往的您各位多多包涵。
刚才这段儿诗文讲的是哪两位呢?不用我说您也听得出来,正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俞伯牙乃是晋国上大夫,身份尊贵,钟子期却只是山中的樵夫,以砍柴为生。虽然地位悬殊,俞伯牙却视钟子期为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奏罢,弹者动情,听者沉醉,相敬相惜。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烂了,终生不再复奏一曲。这二位的交情,天下人无不敬佩。正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提到交朋友,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什么意思呢?当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甭管是赏金封侯还是天各一方,手足之情就没断过,哥儿仨好了一辈子,那是交朋友的典范;瓦岗一炉香说的是瓦岗寨贾家楼四十六友,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到后来为了各自的利益拔了香头子,四分五裂,以至于兄弟相残,不复当年结拜之情。当中只有一位例外,谁呀?正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十六府,交友赛孟尝、孝母似专诸,名头盖了山东半边天的神拳太保。这位秦琼秦叔宝,人称秦二爷,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当锏卖马,那叫有求必应,交友遍天下,提起秦二爷的名号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交朋友人家算交到家了。
从信陵君、孟尝君到宋江、秦琼,咱们说这些人都是古时好交朋友的典范。那位说交朋友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想不开,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吃点儿什么不好呢?何必仗义疏财?您可别忘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况且一个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命再好也有个三起三落。比方说一个人运气不行,干什么都不成,但是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这个人运气不好,做事难成,却有那运气好的人,如若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原本成不了的事也许就成了。想当年信陵君那是何等尊贵,尚且用得上鸡鸣狗盗之徒,更何况平头老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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