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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瞎子一番话,费通听得目瞪口呆。他倒听别人说过走阴差的行当,可从来也没当真,听张瞎子说了捉拿飞天蜈蚣的法子,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为了保命,不信也得信了,场面上的话还得跟上:“我全听您老人家的,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啐鸡,您就说怎么办吧!”
张瞎子脸上不动声色,猜不透在寻思什么,撂下筷子,伸左手从条案上抻出一张黑纸,右手拿起一柄乌黑的剪刀,手剪纸转,三两下剪出一个穿官衣、戴官帽的纸人,一边剪一边问费通的生辰八字。费通照实回答,心下却称奇不已,这个张瞎子怎么闭着眼也能剪得有模有样?他到底看得见看不见?但见张瞎子拿过桌上的毛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纸人上写出费通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皆是蝇头小楷,又工整又漂亮。然后给了他一个瓷碗、一双筷子,又起身出了小屋,从城隍庙的后墙抠出三块青砖,一并交到费通手上,让他附耳过来,告诉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费通信不过张瞎子也信得过崔老道,他将张瞎子的话在心里捯了几遍,怎么来怎么去,大小节骨眼儿全记住了,带上几样“法宝”,别过张瞎子出了城隍庙,回家安顿好了,一路赶奔蓄水池警察所后身的坟地。蓄水池位于天津城西南角外,南边比较热闹,家家都是破砖头、旧瓦块搭起的房子,见缝插针一般一户挨一户。破衣烂衫的穷苦百姓出出进进,也有些买卖铺户,卖的无非是居家过日子的二手破烂,要不就是卖包子、面条的小饭铺。西头就更惨了,人烟稀少,屋舍多为庵观寺庙、祠堂义庄。从地名上就可以知道,比如慈惠寺、海会寺、永明寺、如意庵、吕祖堂、双忠庙、白骨塔,烈女坟、韦陀庙、曾王祠等等。说白了,打根儿起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其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漫洼野地、乱葬岗子、臭水沟,处决人犯的法场也在这边。到得民国初年,才逐渐有了些住户,大多是逃难来的。不在乎这个地方阴气森森,离城近就行,捡来残砖败瓦,胡乱搭成七扭八歪的窝棚,白天拿着打狗的枣条进城要饭,晚上在破瓦寒窑中容身。身上衣衫褴褛,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饱饭,冬天西北风打得人脸生疼,跟刀削似的,到了夏天又让蚊子、臭虫咬个半死,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咱们单说蓄水池警察所后身的这片坟地中有一间破屋子,以前是个堆房,当年看坟地的人在此处躲风避雨。后来坟茔荒了,屋子也空了不下十来年,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头,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连拾荒的都不往这边走,因为没有可拾的东西。窝囊废在这一带当了这么多年巡警,知道那间破屋子,可从没往蒿草深处走过,据说里边蛇鼠成群,黄鼠狼、野猫、野狗四处乱窜,晚上还有拽人脚脖子的小鬼儿。
说话这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天上的星星还没出全,正是窝囊废平时在家中灶房里喝小酒、吃花生米的时候。此刻举目四望,放眼尽是荒坟野冢,心下好不凄凉。他可不敢耽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今儿个就今儿个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硬着头皮往里闯。他临来的时候从警察所里拎了一盏巡夜用的气死风灯,拨开蒿草,深一脚浅一脚进了坟地。乱葬岗子里边没有路,坑坑洼洼、沟沟坎坎,此时又是夏天,海蚊子快赶上蜻蜓那么大了,一片一片往脸上撞,眼瞅着小圆脸就大了一圈。走了没几步踩在一泡野狗屎上,窝囊废脚底下打滑,摔了一个屁股蹲儿,手往地下一撑,又按了一手烂泥,多亏没把灯笼扔了,心下叫苦不迭:“我这是黄鼠狼跑熟道了——净往挺尸的地方走,南天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耳听四周围风吹荒草“沙沙”作响,偶有几点绿光忽隐忽现。不知是乱草下的枯骨泛出鬼火,还是附近的野狗出来觅食,据说出没于乱葬岗子的野狗,眼珠子全是红的,饿急了连活人也吃。他吓得腿肚子转筋汗毛倒竖,想唱两句西皮二黄提提气、壮壮胆,不唱还好,张开嘴一唱荒腔走板、哆哆嗦嗦,比鬼哭还难听,只觉得嗓子眼儿往外冒苦水,险些把自己的胆吓破了,赶紧闭上嘴,心说:“可千万别把野鬼招来。”
费通一步一步蹭到破屋门口,但见木门虚掩,没敢直接往里走,先在门口将满天神佛念叨个遍,又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那意思是告诉里边的孤魂野鬼,我要进来了,你们赶紧回避,可别吓唬我。这才伸手一推,晃晃荡荡“吱呀呀”作响,带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待到尘埃落定,他提起灯笼照了照,见眼前虽是一处砖房瓦舍,却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墙砖都酥了。进屋里举着灯照了一圈,也没什么东西,无非是虫啃鼠咬的破草席子、烂木板子,不知道多少年没人进来过了。费通稳住了心神,将灯笼放在地上,搬来一块破木板子,端端正正摆在屋子正中。按张瞎子的吩咐,把写有自己姓名八字的纸人放在上头,找来几块砖头垫在脚底下蹬上去,把一双筷子搁到屋梁上,两边的墙下各摆一块青砖,另一块摆在门口。看看破屋里面布置得没什么疏漏,这才提上灯笼出来,小心翼翼合拢了屋门,绕至破屋后墙,把瓷碗拿出来摆在后窗户根儿。碗刚放好,费通忽然一拍脑门:坏了!张瞎子可跟他说过,这个碗中得放满了水,他却忘了打水,义地之中又没有水坑、河沟,这该如何是好?如果走回去打水,还得再进出一次坟地,打死他也不想多走这么一趟了。抓耳挠腮之余灵机一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解开裤腰带,往碗里撒了一泡尿。窝囊废打枪没准头儿,撒尿还行,不敢说顶风尿三丈,好歹把瓷碗尿满了,心说:“师叔,我对不住您了,不知道您这个碗是喝汤的还是盛饭的,等日后擒住了飞贼,我一定洗干刷净,拿开水烫上三遍再还给您!”他还挺会过日子,也不说给买个新的。窝囊废将一切布置妥当,战战兢兢离了坟地。按张瞎子所说,让费通布置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待到十天之后再去一趟。飞天蜈蚣不来还则罢了,进了此门定然插翅难飞。
接下来这些日子,费通过得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万一张瞎子这招儿不灵,被飞天蜈蚣捅上一刀,那可吃什么都不香了。他是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身后有人,躺下睡觉也是噩梦不断,待在家里觉得心口发闷,去警察所又怕路上不太平,吃什么都难以下咽,看见虾仁儿都不乐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红扑扑的小脸儿变得蜡渣黄,一双眼全是血丝,看人时直勾勾发愣,都走了榫子了。他手底下的“虾蟹二将”一向没心没肺,见窝囊废整天坐卧不宁,不知道有什么心事,想拍马屁无从下手,担心拍在马蹄子上再伤着自己。哥儿俩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出个主意,想带费二爷去南市的花街柳巷寻个乐子。刚提了半句就让费通踹了出去,不是他行得端做得正,这要是走漏了风声,传到费二奶奶耳朵里,非得给他撅吧撅吧塞夜壶里不可。二奶奶倒不是吃二爷的醋,关键是心疼钱。好不容易熬过十天,费通等到日上三竿,带上枪,穿过齐腰深的蒿草来到坟地深处那间破屋。没敢往里走,房前屋后转了三圈,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坟地还是那片坟地,不见任何异状,壮着胆子推开门,还没等探头往里看,但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好似一缸子臭豆腐又发酵了三个月,要多臭有多臭,好悬没呛他一个跟斗,苍蝇满屋子乱飞,门一开“嗡”的一声往人脸上扑。费通赶紧捂住口鼻,抻脖子往屋中间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帽之人横尸在地。正是三伏里的炎天暑月,尸身上面千疮百孔,已然腐坏生蛆,不过面目尚可辨认,不是恶贼飞天蜈蚣还能是谁?而写了费通生辰八字的纸人中间明晃晃插着一把尖刀。费通倒吸一口凉气,纵然是三伏天骄阳似火,也觉得后脊梁背从下往上冒凉气,这才恍然大悟,看来这纸人做了自己的替身!
虽然说尸首已经臭了,可是窝囊废被这个飞贼吓破了胆,担心他是躺在地上装死,不敢轻易迈步上前,在门口对准死人连打了三枪。死尸身上顿时开了三个窟窿眼儿,连汤带水溅了一地,眼见死得不能再死了,悬起来的一颗心才放下。窝囊废是有便宜不占浑身难受的主儿,灾星刚退贪心又起,在肚中寻思:“飞天蜈蚣肖长安不比寻常的蟊贼草寇,乃各地行文缉捕的要犯,身上背了百十条人命,各个地方都拿他不住。而今死在费二爷手上了,待我将尸首往官厅这么一送,定是大功一件,官厅大老爷一高兴,那还不得对我加以重用?二爷我从今往后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升官发财不在话下,时来运转平步青云,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他又一转念:“飞天蜈蚣到处作案,岂能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傍身?何不趁此机会搜出贼赃,捞上一笔外财。否则充公入库,也是落入那些贪官污吏囊中,与其让那些人拾了便宜,我何不自己来个名利双收?”这叫“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野草不肥”。窝囊废越想越美,险些乐出了声,顾不上阵阵恶臭,一手捏紧鼻子,一手捡起根破木条子在死尸身上来回翻找,可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找出来,更别说金银珠宝了,只好骂了声“晦气”,往地上狠狠啐口唾沫。收拾好张瞎子给他的“法宝”,想着还得还给人家,屁颠儿屁颠儿赶回蓄水池警察所。怎么那么寸,值班的正是虾没头和蟹掉爪,两人正坐在屋子里喝酒呢。费通上去端起蟹掉爪的酒杯一饮而尽,又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炸老虎豆塞进嘴里,边嚼边发话:“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们俩还在这儿喝酒?赶紧跟我走一趟,让你们俩小子开开眼!”虾、蟹二人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愣在当场。费通也不多说,叫这哥儿俩找来一辆小木头车,跟着他一起回到坟地,进到破屋,装上飞天蜈蚣的尸首,大张旗鼓送往五河八乡巡警总局。这一路上臭气熏天,顶风臭出二里地。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不敢靠近,怕给熏死,交头接耳地议论,老百姓耳朵里没少听“飞天蜈蚣”的名号,却没有见过的,见过也不认识,所以不知道死的这是什么人。虾没头和蟹掉爪两人可就闹翻天了,故意放大嗓门儿说给围观的人群听,这个说费二爷简直是天津卫头号神探,比当年开封府的御猫展昭展雄飞本领还高,飞天蜈蚣躲到坟地里也跑不出费二爷的手掌心;那个说再大的案子搁费二爷这儿必须是小菜一碟,以后跟着费二爷肯定吃香的喝辣的,享尽富贵荣华。费通听得浑身舒坦,小圆脸也仰起来了,小肚子也挺起来了,全然不似前些天那般垂头丧气,眼瞅着又还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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