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通一听泄了气,问田师傅为何开不了?田宝和告诉费通,榫卯相连的木匠活儿,一个师傅一个传授,除非找来当年造棺材的人,否则谁也打不开。退一万步说,打得开也别开,因为棺中晦气久积,万一冲撞了周围的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田宝和的这番话,如同给围观之人泼了一盆冰水,浇了一个透心凉,等了大半天,谁不想看看虎头棺中有多少陪葬的奇珍异宝,这下彻底没戏了。费通也着急了,答应韦家的事办不到,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打躬作揖地说好话。田宝和无奈,只得叫他附耳过来,轻声说道:“实不相瞒,这具寿材我没见过,耳朵里却没少听闻。当年韦家先祖下葬之时,为了防贼,在棺中下了镇物,谁开这具棺材,谁准得倒霉!”
费通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差事派到自己头上,巡警总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又不是他费通一个人有爷爷,谁没点儿关系没点儿路子?谁不知道迁坟动土是个肥差,定是别人忌讳棺中镇物,不愿意捞这份儿晦气钱,敢情是这个原因!当时在心里头把官厅大老爷的祖宗八辈骂了一个遍。话又说回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坟也刨了,椁也开了,总不能原样再给人家放回去。真要如此,甭管是官厅还是韦家,谁也不会轻饶了他,在场看热闹的也少不了一番取笑,眼下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再者说,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有人信这份邪吗?他赶忙把田宝和请到一旁,死说活劝央求再三,您老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有什么报应、倒多大霉,全归在我费通头上。好说歹说终于把老爷子说点了头,可以试上一试,挽起袖口来到虎头棺材前。看热闹的老百姓顿时鸦雀无声,知道田宝和老爷子要亮绝活儿了!
田宝和又围着虎头棺转了一圈,走到棺材头前,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小木头匣子。打开匣子是个小木俑,四肢全是活的,面目诡异,衣冠悉如古人,左手抱一令牌,上写“一宗财门”四字,右手里拿着一面三角小旗,当中一个“姬”字。他将木俑摆在棺材头的顶盖上,眼也不眨地盯着。说来怪了,四下里连点儿风也没有,木俑却打起转来,一直顺一个方向,好像有人用嘴在吹气。这钟点儿刚过晌午,日头正足,可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觉得后脊梁沟冒凉气,脚底板发凉,这不邪门儿了?
片刻之后,田宝和拿起木俑收入匣中,随即蹲下身来,伸出双手在虎头棺上摸索,按之前木俑转动的方向,依次找出七星孔,一个一个按下去,皆有寸许深,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棺盖就松动了。田宝和叫过几个帮闲的民夫:“来呀,开棺!”
那几个人听得吩咐,忙过去抬下大盖,放在棺材旁边。围观的人全踮起脚,抻长了脖子往棺材里看。棺中的死尸身覆陀罗尼经被,头顶官帽,脸上的皮肉未枯,就像头一天刚埋进来,只不过脸色如同白纸,双目紧闭,嘴唇黑紫,没有半点儿生气。再往死尸四周看,陪葬的珍宝极为丰厚,黄的是金子、白的是银子、红的是珊瑚、绿的是翡翠,和田的羊脂玉、湖北的绿松石、抚顺的净水珀、保山的南红玛瑙应有尽有,精雕细琢成各种各样的祥花瑞兽,堆得满满当当。天津卫讲话,海螃蟹值钱——顶盖儿肥!随便抄起一件,买房置地娶媳妇儿不在话下。
蓄水池一带住的全是穷人,几时开过这个眼?后边看不见的拼命往前挤,你推我搡,仿佛少看一眼就能掉块肉似的,周围乱成了一团。有不少无赖见财起意,趁着乱连推带挤凑到近前,还真不客气,伸手去抓抢棺材中陪葬的金玉。什么事儿就怕带头,周围的老百姓本就看着流口水,见有人抢夺棺中之物,都怕自己吃了亏,人人奋勇,个个当先,眼珠子都蓝了,“呼啦”一下齐往上冲。你一把我一把,抓起来就跑,却又被后边冲上来的人挡了回来,坟地里人仰马翻,当场乱作一团。以费通为首的巡警立即喝止:“谁敢抢东西,统统按律惩处!”可是抢东西的红了眼,只怕错失了发邪财的机会,谁还顾及什么律条,从四面八方一哄而上。巡警们挥动警棍乱打,却是无济于事。挨一棍子得个金元宝这买卖儿干得过,也知道巡警们不敢真下黑手,一棍子把人打死,他们不得吃人命官司吗?费通扯着脖子叫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全是这周围常来常往的,在场的我一概认识。三德子,你个老小子是不是又想进去吃牢饭?小四儿,我看见你了!老朱,你也别抢,别他妈净图眼前快活,这阵儿手黏,日后可惹祸!还有小玍子,你给我撂下,迁坟的犒劳一分不少你的,你敢拿东西,死鬼逮了死鬼办,官面儿逮了官面儿办,谁也跑不了!”
一众巡警连打带吓唬,仍是拦挡不住。费通见事态紧急,只得豁出去了,奋力往棺材中一扑,脸对脸趴在死人身上,手脚并用护住陪葬的珍宝。正当此时,“咔嚓嚓”一声惊雷在人们耳旁炸响,刚才还是响晴白日,刹那间乌云压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雾气蒙蒙,浇得人们猝不及防。棺中死尸脸色突变,青紫色的双唇张开,隐约吐出一道黑气,面颊随即塌陷,形同朽木。争抢陪葬珍宝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东西抹头就跑,可也有胆大心硬的,揣上抢来的金玉溜了。后来还真有几个附近的穷鬼摇身一变,买房置地娶媳妇儿,左邻右舍当面不说,背地里可都知道,这是发了死人财,将来必有报应。
费通当时也吓得够呛,又被尸气熏得晕头转向,手刨脚蹬挣扎不起,他这身子又胖,在棺材里跟个刚下锅的活王八相仿。周围看热闹的一个个直嘬牙花子,心说窝囊废可真够玩儿命的,居然往死人身上趴,惹了一身的晦气,他也不怕倒霉走背字儿!
虾没头和蟹掉爪抡起警棍,赶开哄抢明器的人,过去把费通拽出来。但见窝囊废一身上下又脏又湿,满头满脸的臭水,鞋也掉了,帽子也飞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让死人嘴里的臭气熏得七荤八素,不住地干呕,中午刚吃的酱牛肉、大馒头吐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可也顾不上别的,他先命手下用起坟的大麻绳围住棺材,四周围设岗,不准闲杂人等踏入一步,又找来了一条破被里子,将棺材中的珍宝全装进去,兜起四角裹成一大包。他龇牙咧嘴、拧眉瞪眼一屁股坐在上边,如同恶狗护食似的,嗓子眼儿里直“呜呜”,瞧这意思谁敢近前一步,他就一口咬死谁!
等到这阵大雨过去,围观人等也散得差不多了,众民夫继续干活儿。费通让巡警们全员出动,持枪带棒日夜坚守,倒是没再闹出什么乱子,足足用了三天,终于把韦家大坟彻底迁完,又挨家挨户地搜查,丢失的陪葬之物大多得以追缴。韦家得知费通舍命护棺,又看在费胜的面子上也没深究,这桩差事好歹办成了。费通从中捞了一票,请手下这些弟兄上大饭庄子吃了一顿,喝得颠三倒四。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没敢回家,想跟警察所对付一夜,晕头转向往蓄水池走。正应了看热闹的那句话,费通趴在死人身上,惹了一身的晦气,合该他走背字儿,半路可就撞邪了!
第九章 枪打肖长安(下)
1
就在前几天,费通办妥了韦家迁坟的一切后续事宜,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犄角旮旯不说,单是他这一个坟头一块钱的好处,大大小小几百座坟头,这就得多少钱?之所以找个大饭庄子摆设酒宴,犒劳手下这些兄弟,并非他仗义疏财。只因旧社会这些当巡警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他借迁坟动土发了横财,大伙儿当面不说什么,却在背地里眼红,说不定哪天有意无意地秃噜出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摆一桌好酒好菜,堵住众人之口。
窝囊废向来胆小怕事,心眼儿又窄,为了让别人觉得吃了他的嘴短,这一次下了狠心,带上手下的巡警,来到北大关头一号大饭庄子——会仙楼,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当年北大关一带是天津卫首屈一指的繁华地界,商贾云集,舟车往来,附近有几家落子馆、两三处大戏园子,饭庄浴池、茶楼酒肆、商家铺户一家挨一家。在当时来说,能到会仙楼吃上一顿饭,绝对有面子。费通以前也没来过,同样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头一遭,正好趁此机会见见世面。进去一看,会仙楼当真气派,门前车来车往,出来进去的穿绸裹缎,挺着胸脯,全是有钱人。进了前厅,满堂红木家具擦得锃光瓦亮。墙上挂着挑山对联、文人字画,唐伯虎的美人儿、米元章的山水、铁保的对子、板桥的竹子、松中堂一笔虎字,不管真的假的,看着那叫一个体面、风雅。迎面正当中高挂闹龙金匾,旁边多宝槅里摆放着古玩瓷器。跑堂的看见费通一干人等吆五喝六闯进来,赶紧过来招呼。要说认识费通吗?不认识,蓄水池在西关外,会仙楼在北大关,离得太远,天津城大大小小的警察足有几千人,哪能都认识?不过费通手下这么多兄弟,不乏在北大关当过差的巡警,与跑堂的相识。干买卖的见了穿官衣的,免不了高看一眼,迎上来点头哈腰道辛苦:“各位副爷楼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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