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红军还是没有回答。
“看来,您也知道啊。”项伟的神情,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我和秀琳,秀娟的关系,要比普通同学深厚得多,我对她们两个人的了解,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寄虫卵进入血液,临床上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秀琳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而秀娟又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得这个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头地,我也知道,如果秀琳还活着,您只会供她一个人上大学。”
项伟说得越来越快,难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灵,泪水已经溢满眼眶,而他却毫不自觉。
“秀琳死了,秀娟上了大学。可当她觉得有人要害她,觉得自己中了毒的时候,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非常排斥和警方接触。她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理智的人啊,为什么面对生死这么巨大的问题,却要放弃最能保护自己的渠道呢?而您,秀娟的父亲,在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女儿的时候,在这个女儿年纪轻轻就离奇死去的时候,在您听说了下毒流言的时候,您却沉默了,沉默就是您的选择。一个正常的父亲,自己女儿的死哪怕有一分一毫的疑点,都绝不会这样做的,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文红军一张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抿成一线。
伸出手按在那张支票上,像在推动一座山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回到项伟的面前。
项伟并没有拿回支票,他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您不必告诉我,我知道的,我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条路,会让文秀娟那样做,会让您那样做。”
项伟自己开了门,摇摇晃晃走出去。在他的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吼。
“报应啊!”
项伟流着泪,浑浑噩噩走在路上,全不在意别人惊诧的目光。对面街上,一个女人远远看着他,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项伟吗,好久没见面了。”
7
项伟开门进屋的时候,正瞧见柳絮把右手收回来。这是个有点奇怪的姿势,柳絮腰杆笔挺坐在沙发上,神情平静,双手垂放在腰侧,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她刚才是在干什么呢,项伟想,像是在……收拳?
项伟正要和柳絮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出神。
她的坐姿已经变得不像刚才那么紧张,而是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温和的有着浅浅暖意的笑容,她凝望着对面,但其实对面什么都没有。项伟站在玄关看着柳絮,柳絮却对他进屋一无所觉。
“你看见郭慨了吗?”项伟问。
柳絮这才回过神来。
“哦,你回来了?”她说,“你刚才说什么?”
项伟摇摇头,说:“你等了一会儿了吧,不好意思。”
郭慨手机上的两条信息,其中一条帮助柳絮和项伟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还没来得及去验证另外一条,就被突如其来的神秘短信打乱了节奏。在丰海医院和文华医院固然有让人吃惊的发现,可柳絮翻来覆去地琢磨,把郭慨留下的教科书都翻烂了,还是没办法把这发现和案子结合起来。或许还会有新的短信来指引破案的道路,但柳絮不打算坐等,想和项伟商量,是不是把郭慨手机里提到的另一个地方赶紧查了。项伟不像柳絮这样全副心思都扑在破案上,毕竟还是有公司要打理,所以让柳絮先过来,客人等主人。
柳絮把她在家里整理出的思路一条一条摆出来和项伟讨论。她希望项伟可以帮她梳理,看看能碰撞出什么新方向来。可今天,项伟似乎兴致缺缺,只是听着柳絮分析,时不时附和几声。
是他在公司里碰到什么事情了吗?柳絮想。
“你和马德是约在后天碰面吗?”柳絮问,“你到底想用什么办法留下他的笔迹呀,如果就是几个字可不行,得要让他尽量多写一点才有鉴定价值。”
“我和他没约在后天了。”项伟说。
“改期了?”柳絮有点失望,“那我们明后天去找那个刘亮成怎么样?你有时间吗?”
刘亮成就是郭概手机另一条信息里提到的人名。
“这两天我会忙一点。”
“那要不我自己去找他吧。”柳絮说。对她来说,多拖一天,就多一分被费志刚找到的危险,既然已经撕破脸,相信费志刚绝不会就这么放弃找她。
“你有想过,如果费志刚是凶手的话会是什么情况吗?”项伟忽然问。
“费志刚?”柳絮皱起眉头,“虽然他现在想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但郭慨死的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动一个手术,手术完就回家了,时间我特意确认过。而文秀娟死前几周我们都形影不离的,他应该没时间去下毒。他现在的举动,只能说明和案子有牵联,他应该知道内幕,却不会是真正动手的那一个。说到底,我还是不认为他会那样凶残。你为什么怀疑费志刚?尽管他有疑点,没有真正可靠线索,警方根本不会采信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假设,一切证据都指向他,一个你认识了那么久,共同生活着的人居然是凶手,你会是什么感受?”
柳絮不知道项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近乎冒犯的问题,他今天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然而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义,柳絮突然觉得有一个大勺子伸进了她的心湖,轻轻一搅,勉强平复下来的泥沙又复掀起波澜。那些强迫自己视而不见的回忆,那些过往多年丝丝缕缕的时光。一同织成了深邃的洞窟,张开巨口把柳絮吞了进去。
是啊,费志刚。根本不用项伟那样的假设,即便是他现在的样子,是自己可曾想到过的么?他与自己人生的交集,来自于尸池的拯救,今天看来,真的只是巧合吗?而后他把自己带离文秀娟的漩涡,让自己自然地和文秀娟疏远,圣诞夜又悄悄参加委培班的聚会。他曾是自己唯一的稻草,是这个世界光明所在,他在街头拿出戒指跪下,让她得到救赎。从此之后日夜相伴,照顾有加,这么多年没有一次疾言厉色。他于己是大树,己于他是藤萝,原以为一生就这样相附相系,直到彼此苍老。可如今,一直拥抱的树干,忽然变成一缕烟雾,过往皆空之时,却还见那烟雾幻化出狰狞的鬼首向她桀桀厉笑。
自己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
柳絮不禁想起那张已经逝去的面孔,于此时此刻,那面容是如此的清晰,却如夜空的星光,明亮而冷寂。星光如此遥远,当它照在身上,抬头仰望,已经相隔了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一时间,柳絮心痛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项伟说,“我不该问的。”
只是这一声简简单单的道歉,却哪那么容易把柳絮从泥沼里拉出来。
项伟站起来,在客厅里低着头踽踽而行,绕了几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对不起,柳絮,我要退出了。”
这句话把柳絮的神思一把拽了回来,柳絮简直以为项伟是在和她开玩笑。
“发生什么了?是有人在威胁你吗?”
项伟摇摇头,说:“我会加入进来和你一起调查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对吗?可是这个原因。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你是因为文秀娟加入的,因为当年她虽然害了你,但你还是喜欢他,你还爱着她,不是吗?难道说你现在不爱了吗?”两人从来没有把这一层原因挑明,毕竟一个男人被害到这样还念念不忘,这种爱是不对等的。现在柳絮急了,说话也顾不得再照顾项伟的脸面。
“是的,我做不到了,我没办法再去爱着她。文秀琳把她的妹妹托付给我,她通了那么多年的信,然后我又通了那么多年的信,我们都以为,自己了解文秀娟胜过任何人。太可笑了,没人了解她,除了她自己。”
项伟瞪着柳絮,一字一句地说:“文秀娟杀了自己的姐姐。她是一个杀人犯!”
“这不可能!”柳絮叫喊起来。
“这是真的,”项伟说,“文红军也知道,昨天,我去拜访过他。”
项伟把和文红军的交谈说了,柳絮一边听,一边觉得世界在崩塌。即便是那天晚上看见费志刚看手术刀,都比不上现在这么震惊。
“是不是感觉特别幻灭。”项伟说,“你要知道,我的感受,十倍于你。”
“会不会是……你们都搞错了?”柳絮兀自不敢相信。
“我能看得出来,文红军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搞错的,毕竟是他女儿。”
柳絮慢慢把背靠在沙发上。现在,她完全能够理解项伟的心情,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勉强他继续调查了。她知道,项伟对文秀娟的感情,其实是从文秀琳那儿来的啊。
“我知道了,但还是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
“那么,你还要查下去吗?”
“当然。”柳絮再一次挺直了背,“因为我不是为了文秀娟,我是为了郭慨。”
项伟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来,看着她问:“其实你已经付出了太多,为了查这个案子,值得吗?”
“我付出了什么?付出了我这些年虚伪的人生吗?现在,我看到了太多从前被我忽略的东西,尤其是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为了我义无反顾。我明白得太晚,但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他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就是这样,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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