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琳写了彼此的称呼给项伟,告诉他笔迹大概是怎样的,让他慢慢学一下。她力气衰弱。也写不动更多的字了,说了这会儿话,精神更不济起来。
“我这里有新的信。”项伟拿出一封杜鹃的来信。他看看文秀琳的气色,说:“要么,我读?”
文秀琳犹豫了一下,说算了,你回去自己拆开看吧,反正以后这个任务是交给你的,就从这一封信开始吧。
临走前,项伟终于犹犹豫豫地问起文秀琳的病情
“是脑子里长了东西,医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项伟说了一番鼓励她快快康复的话,文秀琳说谢谢。
不久之后,文秀琳就出院回家。既然不做开颅手术,那么在医院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在家舒适,也少花钱。等到有新的情况,再去医院。这意味着什么,文秀琳和文红军都很清楚。文秀娟长出一口气,一直在医院里,定期会做血检,她生怕哪一天医生灵光一现,要求多做一个寄生虫检查。
在家里当然也是要做保守治疗的。西医没办法的毛病,用中医的法子治好,这样的案例时常听说。对文秀琳来说,中医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了。文红军找到一位裘医生,家里世代行医,听说很厉害。去的时候文秀娟也在,医生号了脉,看了舌苔,就间有没有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文秀娟吓了一大跳。老先生说你们来得有点晚,现在积重难返,下不得猛药,只能一点点来。话没有说死,给人留了挺大希望。
熬药的事是文秀娟负责的,她没偷一点懒,尽心尽力。对阿姐生活上的照顾也极好。不该做的和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接下去,就交给老天爷。如果吃中药真能让文秀琳好转,那大概是她命不该绝。药苦,但文秀琳大口大口地喝,每一回喝药,她都仿佛精神一些,眼睛里也有光。喝到第二周的时候,她只能小口小口抿了,喝药的气力在慢慢失去。
有一天傍晚,文秀琳从午睡中醒来,叫妹妹开灯。天并没有全黑,文秀娟把灯开了,然而文秀琳还是看不见。送到医院,医生说病变已经影响到视觉区域,所以虽然眼睛的功能是好的,但还是瞎了。
最后的几天里,文秀琳常常是睁着眼睛的,尽管看不见。她轻声地说着些话,有一回,她对文秀娟说,妹妹,我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看得好像比从前更清楚了。我看得清楚,妹妹。那一刻,文秀娟什么话都不敢说。她只能等着姐姐继续往下说,然而文秀琳却昏睡过去了。
接下去,文秀琳开始手舞足蹈,颤动,呼吸骤停,心脏骤停。后两个状况是致命的,医生说,文秀琳大脑的延髓已经受到影响,而延髓是控制人体无意识动作的,管呼吸和心脏,延髓坏了,人救不回来。
病危通知发了几次,文秀娟一直守在病房里。早上四点多的时候,文秀琳开始唱歌。前些日子,同病房的病友抱怨过,后来知道这小女孩的生命也就几天了,就不再说。这一回文秀琳不像前两日的呢喃,文秀娟想,这是回光返照了吧。
歌声断断续续。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
过了会儿,文秀琳问,刚才是谁在唱歌响,真好听。文秀娟说,没有谁,阿姐是你自己在唱呵。文秀琳哦了一声,停了半响,忽然又说,听听你吹箫好么。
文秀娟赶回家去取箫,文红军听见响动,问怎么回事,文秀娟说,阿姐可能快不行了。两个人一起回医院,到病房的时候,文秀琳已经没有呼吸。
文秀娟跪在床前大哭,她感觉全身都被抽空了,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至亲之人。阿姐,阿姐。她叫着。阿姐,阿姐。
有很多其他的话想说,比如你醒一醒,比如一路走好啊。但文秀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把那些说出口。最终,她反复说着的,也只有那两个字。
6
抱歉那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去信,我过了一个相当槽糕的暑假,原本也有旅行的计划,但是全都泡汤啦。我出了场车祸,挺严重的,幸好活了下来。现在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右手的骨折还没有好,所以我是在用左手给你写信呢,字迹上你应该能看出些不一样吧。
上封信里,你说了些看上去对你相当困难的事情。每个人都会碰到困难的事,就像我这段时间。关于对错,每个人,你,我都会做错事。谈一些我对做错事的看法,既然人人都会做错事,那么关键其实就在于能做对多少事,不是吗?纠结于曾经犯下的错误和当下犯下的错误,对我们做更多正确的事情有没有帮助呢?我总觉得,要给自己多点机会,也给别人多点机会。
冬至。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而此前的夏天则酷热。这是难熬的一年。对文家还活着的三个人而言,一个失去了长女,失去了最能让他放心和寄予期望的家庭成员,整个家庭的未来别无选择地将落在最最聪明伶俐的次女身上;对另一个而言,她作出了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抉择,然后失去了姐姐,曾经有几个瞬间她动摇甚至后悔过,但她也明白,如果重来一次,一切不会有变化;对于剩下的那个,她早已失去了自我,文红军一直坚持相信她依然有意识,只不过处于似醒非醒的浅梦状态,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梦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一年她所经历的,会对她的苏醒有所帮助。
早晨七点,父女二人在西宝兴路火葬场取出寄存的文秀琳骨灰盒。盒子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由文秀娟捧着,坐在文红军出租车的后座上,开到墓园。
打着黑伞,把骨灰盒护送到墓穴,放进去。一个小小的空间,然后被水泥封住,陷入永远的黑暗中。文秀娟目睹了姐姐最后的归宿,与文红军一起垂泪。
碑上照片中的文秀琳含笑盈盈,她定格在这一刻,然后随着风吹雨打斑驳黯淡下去。上完贡品,香燃尽,文红军对文秀娟说,你得把姐姐的那份一起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姐姐在天上看着你。
文秀娟嗯了一声。
“爸,你先走吧,我再多陪姐姐一会儿。我知道路,自己回去。”她说。
文秀娟一个人站在墓碑前。她望着墓上熟悉的名字,望着碑上熟悉的脸孔,她以为会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奇怪的是并没有,好像一个人永远地被剥离出去了,连同过往的痕迹。
她从包里取出箫,文秀琳最后的愿望,就是想要听她吹一曲。如今,也只有在坟前吹给她听了。
箫取在手上,却迟迟没有吹响。
“不,姐姐,你不会想听的。”文秀娟轻轻说着,把箫放了回去。
“姐姐,现在你已经在天上了。你总应该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你怎么会还想听我吹箫呢。”
“我会把你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再见,姐姐。”
四、蝶变
1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委培班正在进行队列训练,指导员跑过来喊文秀娟出列,说你家打电话到连队了。接完电话文秀娟向指导员请假,说有很多年没有回国的长辈从英国回来,在上海短暂停留,整个家族想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回营房。指导员说不用那样赶,你明天回来就行。文秀娟是班长,事事都争先表率,没一点娇气,兵哥哥们都很看得上眼。
文秀娟换了便装往营门走,战雯雯追上来说,你家是住法租界那儿吧,能不能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静安面包房的别司忌,馋死啦,方便吗?文秀娟说方便的,不过你怎么这样跑过来了。战雯雯说教官让我们休息呢大班长。文秀娟笑笑,说那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喂喂兔子。
一辆擦得怪亮的黑色红旗轿车停在营门口,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人守在车前。文秀娟冲他笑笑。中年人赶紧打开后座的门,文秀娟拢了拢长发,弯腰坐进去,他还用手小心地在顶上挡了挡,一副怕大小姐撞到的模样。文秀娟摇下车窗向战雯雯摇摇手,战雯雯愣在那儿,嘴张成O。
车子开进城里,在一个公交车站前停下来。文秀娟数出十五张大团结给司机,她大半的存款都在这里了,却并不心疼。钱总是要用的,用在刀口上就行。
“谢啦。”司机说,“下次有活再叫我好啦,我还能找到比这更加好的车子。”
文秀娟说好的,谢谢你。
辗转四条公交线路,抵达墓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春日乍暖,小风轻寒,一年的好时节就要到来,还有八天,就是一九九六年的清明节了。
文秀娟站了一路,始终腰杆笔挺。大半年的军训,让她的体力和仪态更加出众了。公交车站在公路上,下了站往前走不久,拐进条小道就是墓园。这时节用不着进墓园,公路两边都是点点新绿,只是公路上沙尘大,一辆大卡车开过去,就卷起一片烟尘。文秀娟以手掩面,静待尘土散去,露出她略显苍白的青春面孔。
文秀娟慢慢往墓园去,待拐进小道,走到墓园门口,一条小犬跑出来,她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脸庞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自那之后,她就不近猫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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