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抬起头,对面的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教科书搁在解剖台上,垂着脑袋,没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动,却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右手握拳压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抚在右手上,手指跳动着。这种跳动让柳絮觉得不合时宜,甚而怪异。
那有点像是在数大小月。柳志勇就这么教过女儿,食指骨节是一月,凸起,所以是大月,与中指间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数到七月的尾指骨节,然后重新一遍,八月又是食指骨节——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记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还在右手骨节间不停跳跃,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再一遍骨节骨隙……
柳絮不知该不该喊她,她感觉自己从昨晚到今天,一下子发现了文秀娟太多秘密。多得仿佛开始组成另一个文秀娟了。
骨节骨隙骨节。跳跃停在尾指的骨节上。文秀娟抬起头,正对上柳絮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却望不见底。
柳絮吓了一跳,像做错了事般移开视线。
“我开始钳肋骨啦。”柳絮说。
“昨天晚上。你看见了。”
柳絮讷讷着说对不起。
文秀娟却笑了,“怎么是你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没有?不好意思啊。”
柳絮顿感轻松,说:“我以为你在梦游呢。”
文秀娟放低了声音说话,柳絮则一贯地轻声细语。她们的对话,并没被其他人听见。
文秀娟微微摇头,于是柳絮便问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开了这个头,就应该会说个明白。
然而文秀娟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从柳絮的脸上移开,在教室里打了个转,低下了头。
又说错话了?不该问的吗?柳絮不安起来。
然后她听见了一句咕哝。
“什么?”柳絮没有听清。或者说,她听见了几个音节,但那内容让她觉得自己无疑是听错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柳絮。一句话从她嘴里迸出来,锵然落地。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都转向这里。
有人要杀我!
她说的是这句话吗?有人要杀我,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柳絮愣愣地,觉得整个人都没处安放。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比文秀娟坦承自己有梦游症要离奇一百倍。
联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动作,她是怀疑同寝室的某个人要杀她?嫌疑人中,居然还包括了自己。从停留的时间看,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那是当然,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杀文秀娟,那是自己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呀。但会有别人想杀她?司灵,司灵会想杀她吗?
文秀娟并没看着柳絮。说出这句话后,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视,和每一道投注过来的视线相交。司灵、赵芹、战雯雯、刘小悠、夏琉璃、张文宇、马德、费志刚、裘元、钱穆。她平稳地让目光滑过每个人的脸庞,没有哪个人让她停留得长一些。实际上她一扫而过,并未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到柳絮的脸上。
柳絮愕然看见,她嘴角微微上弯,竟似是笑容。
然后,她把尸体右胸的表皮掀开,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拿起钳子,开始钳右边的肋骨。
仿佛她从未说过那句话。
惊讶的目光纷纷收回。对其他同学来说,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而说话的人无论动作神情都和这句话联系不起来,那么,想必是听错了吧。文秀娟刚才忽然说的,应该不是“有人要杀我”。连教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未在意。
只有回过神来的柳絮知道,文秀娟说的的确就是那五个字。她看见了文秀娟颈子上的一点点反光,是汗。
文秀娟很快就钳断了两根肋骨,然后抬眼瞧了瞧还愣着的柳絮。
“你……”柳絮的嗓子变得又干又紧。
“开个玩笑。加把力。”文秀娟催促。
之后的解剖进行得异常沉默,只有肋骨钳断时的嘎嘣声。柳絮心不在焉,第一次,面前冰冷的尸体和暴露的脸孔没有对她造成困扰,就像是材料,只是材料。
有很多话想问,但这不是合适的场合。
刺耳的刺啦啦声让柳絮回过神来,文秀娟正在撕开胸膜。刚才自己做过什么有些模糊,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把肋骨都钳断的了。
尸体的心肺已经暴露在眼前,柳絮定下心神,眼下还是先做好解剖吧。
她把钳子放下,拿起教科书,却听见文秀娟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柳絮问。
“只有你真的关心我。”
柳絮第一次听文秀娟说出这样柔软的话。但她随后听见了第二道惊雷。
“如果我说,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你信吗?”
文秀娟的声音很轻,幽幽钻进柳絮的耳朵。
“毒……死你?”
文秀娟没有回答,在嘴唇前竖起手指。然后她拿起手术刀,示意柳絮可以开始念教科书上的胸腔内容了。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课,文秀娟没有再说关于下毒和谋杀的任何话,不论柳絮怎么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有人要杀我。”
“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
作为医学院学生,柳絮自然知道相当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症,文秀娟会是其中之一吗?
矛盾的地方在于,她既不希望是,也不希望不是。前者意味着如果情况没有好转,文秀娟终将入院治疗,被自动甄别;后者……她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那一张张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脸孔,此时变得叵测。尤其是同寝的五个女生,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开床帐弯腰俯视时的心情了。
回想文秀娟的身体,似乎自己补进委培班不久,她就开始衰弱。
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个月,八月开学。最迟不过九月底,文秀娟的身体就开始弱下来。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后来就不打了。然后掉头发,脸庞开始缓慢改变。
这变化一点一滴在柳絮的回忆中浮出来,竟令她毛骨悚然。
真的有人在下毒吗?慢性中毒?
柳絮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慢性中毒,这意味着有一个持续性的毒源在她的身边,或者,多次的小剂量下毒。所以文秀娟才会怀疑是同寝室的人,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而是因为自己才换进这个寝室不到两周。
想到这一点让柳絮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怀疑文秀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真正的朋友。但很快她摆脱了这令人憎恶的狐疑,一个忧虑于自己被下毒谋害的人,面对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恶意,无论有怎样的猜忌都正当不过。
然后,柳絮又想到了文秀娟最近的变化。一些细小的不易被察觉的枝枝节节,循着“中毒”去想,一下子都串起来了。
这段时间,文秀娟对自己入口的东西很注意。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月前,她因为觉得蜂蜜被人动过了,把一整瓶蜂蜜都扔掉了。而就在前天,她还倒掉了一杯才泡好的绿茶,此后她多数时候只喝瓶装水了。这些微小的反常,现在想来,应该是文秀娟越来越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吧。
解剖课结束,大家把尸体的零件填塞回去,让它们重新变回人样。走出教室时,原本稍前一些的马德让文秀娟和柳絮先走。他显然刚才听见了那句关于杀人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周围几个人就都看了过来。
“你听错了。”文秀娟微笑。
马德耸耸肩,就去招呼张文宇和钱穆,相约午饭后打球。
一路走回去,拿了饭盆去食堂。柳絮几次想问,文秀娟的神情却让她开不了口。看起来她没有一点儿倾诉的欲望,解剖课上的那两句话就像是件不足道的小事,她早已经将其忘记了。这当然不可能,所以柳絮明白,文秀娟是不想谈。
食堂里,柳絮和文秀娟挨着坐。周围碗勺相交的叮当声慢慢稀疏,长桌变空的时候,柳絮终于忍不住,低声发问。
“你当真了?”文秀娟反问。
“怎么,不是真的吗?”柳絮惊讶。
“你还是当它不是真的吧。”文秀娟说。
柳絮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她愣了一会儿,看着文秀娟的眼睛,郑重地说:“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当然。”文秀娟如此回答,带着她一贯的微笑。
柳絮发现自己看不明白文秀娟的笑容,那里面隐藏着的内容,比她曾经以为的多。
走出食堂的时候,柳絮很想对文秀娟说一句“不要硬撑呀”,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一贯是被安抚的那一个,转换不过来。
太阳很好,没一点要下雨的样子。也许并没有那样糟糕,柳絮想。她把那些担忧搁到一边,就照文秀娟说的,暂且当它不是真的吧。
柳絮把这样的心情保持到了晚上,直到她记起了一件事。
那时约十一点,已经熄灯,寝室里还亮着几盏应急灯。刘小悠约会回来,带了热腾腾的小馄饨。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没心没肺,大方好客。一进来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馄饨,赵芹睡得早,文秀娟也在床帐里没有声响,其他人都被香气引得爬下了床。看见装馄饨的长方形半透明塑料盒,柳絮就一激灵。她想起来了,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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