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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出版] (那多)


  “什么?”文秀娟说,“没有啊。”
  “小时候的事。”
  “没。”文秀娟抬起头朝文秀琳笑了笑。
  文秀琳看着妹妹的笑容,这笑容又纯又甜。老街上人人看了都喜欢,但她知道,妹妹的心思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她心里苦,不肯讲。但这苦,怨谁呢?怨自己吗?文秀琳觉得自己终究是没有做错什么,但对妹妹,她有一份责任的。
  “那年,那年的事情。我总是觉得,我们不可以那样做。”
  “你做得没错,谢谢你告诉爸爸,如果你没告诉他,你就和我一样了,是同谋,是共犯。”
  “我当然做得没错,但是阿妹,你不要埋怨我。”
  “我怎么会埋怨你,姐姐你在说什么啊。要说那个时候,的确是有一点,但后来,慢慢大起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错。我要谢谢你啊姐姐,我怎么会埋怨你。”
  文秀琳听她这么讲,稍稍宽慰,说:“多少总会有一点的,你瞒不了我。你要走出来,人要往前看的。这些年你做得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
  “姐姐。”文秀娟忽然打断她,说:“文叔送了几个梨,你以为爸爸不知道吗?”
  文秀琳说不出话来。
  “好啦,文叔送了我四个梨。我们一人一个,让我做个好孩子,这样多好,对吧姐姐。”
  “这样你就吃了一个半啦。”
  “所以姐姐才是最好。”文秀娟笑。
  “我们要当好姐妹,我们拉钩好吗?”
  文秀琳把手伸在桌上,勾出小手指头。她忽然一惊,上一次和妹妹拉钩,是什么时候?
  文秀娟直勾勾地瞧着姐姐的小手指头。
  文秀琳像被蛇咬一样,把手缩了回去。
  文秀娟慢慢把目光收回去,重新开始自习。
  我欠你的。这心思在文秀琳的心里一闪而过。
  “阿妹,也许我当年该和你一起的。”文秀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时候我们不懂,以为拔了管子妈妈会死,其实爸爸不赶回来,妈妈也不会有事的,还不如和你一起。最先商量的时候是一起的,现在这样,这些年,这对你有点不公平的。”
  文秀娟抬起头。
  “别这么想。别这么说。”她安静地看着姐姐,眼神里不起一点波澜,“你做的是对的。姐姐。”
  “是啊,我做的是对的。”文秀琳伸手过去,摸摸妹妹的头,“谢谢你。”
  文秀娟朝她笑笑。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信纸搁在垫板上,垫板搁在床单上,灯光幽暗。文秀琳停下来,咬着笔杆。她面朝里在床上侧着,墙上灯影晃动,扭回头,见文秀娟站在妈妈的床前。
  她心里一动。倒并不是担心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妹妹也早觉昨日之非,不可能再有念头。可这心头上的悸动,却又是为了什么?当年的事情,给秀娟留下了伤痕,可谁又知道,自己心里的烙痕,也时时刻刻会痛起来,不得安宁。
  那一年,她们还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亲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气,觉得一切都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学,比不上老街上同龄伙伴,只因为有一个瘫在床上,不会说话没有知觉的妈妈;小到总是幻想,如果妈妈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会回到两姐妹的身上;小到从贴在墙上的一篇报纸文章里看到国外给植物人拔管子安乐死,就天真地以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妈妈就会死掉。她和妹妹约好拔妈妈的管子,是谁先提起的呢,好像是妹妹,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电话给强生公司调度,把爸爸叫了回来。
  为什么要叫爸爸呢,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妹妹呢?也许,是不敢直面那拉过钩的约定吧。一个退缩的懦夫,一只鸵鸟。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旧时光,脑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断里,她和妹妹一起跳格子,过家家,跳橡皮筋。自从那件事后,再没有过了。打闹都没有,妹妹变得对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让她不安,让她心寒。
  回忆翻涌,难以止歇。等文秀琳回过神来,妈妈的床前已经空无一人。时间很晚了,妹妹没上床睡觉,却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妹妹是干什么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着怎么继续写这封信。
  事情发生得让她毫无防备。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门被砰然推开是同时的,她压根儿来不及转过身,眼前就暗了。
  文红军站在床前,挡住了光线。他盯着大女儿,文秀琳背对着她,没入他的阴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文秀琳一脸惊恐,木然望着父亲,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红军甩了女儿一个巴掌。“你在干嘛?给我吐出来!”
  他看着女儿把信咽下去,便又给了一个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幽幽立在一边,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
  “姐姐,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个好大学,谈朋友要耽误学习,是不对的。你别生我的气。”
  文红军问那男的是谁,是不是同学,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说。文秀娟凑在旁边说,应该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下课放学总凑在一起,看见几次了。文红军又扇了几巴掌,让文秀琳滚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进来了。
  过了半小时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劝他把姐姐放进来。
  “姐姐身体一向弱,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衣呢,回头冻病了也影响学习。我看她肯定知道错了,要让她进来吗?”
  文红军不说话,文秀娟就出去,把姐姐领了进来。
  文秀琳一声不吭。文红军坐在妻子床头,帮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肉,不瞧女儿一眼。过一会,他关灯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的视线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见上铺的妹妹。
  然后她听见上铺轻轻飘下来一句话。“姐姐,要做对的事。你教我的。”
  文秀琳一股无名火涌起,她想你为什么要直接告诉爸爸,为什么不能私下里劝诫我……
  她忽地冷下来。
  妹妹做的,正是那个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没资格说什么。
  妹妹在做对的事,但她觉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许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闭上。说了那句话,没听见下面有什么动静。姐姐也不能有什么动静,爸爸还没打呼噜呢。
  她也在想着那个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头说的,不去告发,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会怎么样?
  姐姐,你真是单纯,会觉得不把爸爸找回来,而是和我一起干,妈妈会和现在一样。呵,我们把妈妈的管子拔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发现妈妈还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猜我们会怎么办?你真的觉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没事的妈妈吗?
  姐姐,你逃过了一劫,而我还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发了烧,绵延一个多星期才退尽。文秀娟照顾的她,不管依哪个标准,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烧刚退就是数学和英语的摸底考,当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级前三的妹妹,成绩总在中上游徘徊。这学期本来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这一天文红军傍晚回来的时候,文秀琳在上补习班,还没到家。文秀娟一边守着炉子上的汤,一边捧着本刚淘回来的《传染病学》读。书架上有半层是文秀娟的书,都是旧书店里三钱不值两钱买回来的,用的是修车打工攒的钱。其中有十几本是医学及护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来回看了好几遍。
  见文红军回来,文秀娟搁下书,帮爸爸打下手。其实也没什么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着,青菜也洗干净了等着下锅,前一天还剩百叶结包肉,热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医学院,我想当个医生,把妈妈治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文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声,青菜下锅。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供不起两个人念大学。你读个护校就行,早点毕业工作,好帮衬帮衬。”
  文红军看了女儿一眼,文秀娟低着眉,脸上一层异样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学,就再说。”
  这句话从文秀娟心里的惊涛骇浪间穿过,轻轻抵上心头,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却还是抵不过。
  要去赌姐姐考不上吗?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会供自己吗?
  自己,有原罪。
  读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没有出路。
  不要没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着,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饭桌上,轻轻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过了会儿,文秀琳回来了。她带了张政治考卷回来给爸爸签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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