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沉默。
“你和你先生说过,你要调查文秀娟的死因吗?”
柳絮摇摇头。
“那最好就别说了,我们单线联系。这倒不是说提防他是凶手,但每个人都有特别信任的人。你特别信任他,他也肯定有特别信任的某几个同学。如果最终凶手知道了你在调查他的话,你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了。”
郭慨看着柳絮。说实话他有些担心,并且怀疑自己重新调查这件事,到底是否明智。原本觉得查明真相,会对柳絮的精神状态有所帮助。但整件事慢慢展开,却变成了一个漩涡,让人渐渐要站不住脚。柳絮现在所承担的心理压力,明显要比之前更重了。
郭慨看了看表,下午两点二十分。上午柳絮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没说具体的事情,只说有非常重要的线索,一定要赶快见面。原本打算出来个把小时就回去的,现在么……郭慨打了两个电话,安排了工作上的事,让自己可以在外面多待些时候。他觉得自己需要和柳絮多处会儿,倒不为了分析信件,这方面柳絮帮不到他,无非他说她听,而是柳絮现在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讨论讨论,心理上有个支撑。否则一个人在家里,对着这十四封信,难受。
接下来郭慨开始分析字迹。
“你看看这些信上的字。”郭慨指给柳絮看。两个人的字都不好看,一笔一画的,全无架构可言。这说明他们都刻意不用自己原本的习惯写字。
“案犯A的字还好些,你看B的字,有一个特点发现没有?横划总是左高右低,收笔有时收不好,还有偶尔一行字会越写越往右下方偏移,如果不是信纸每行有横纹,相信最后一个特征还会明显很多。”
“这说明什么?”柳絮问。
“最典型的左手非利手字。就是说写信人惯用右手写字,但故意用了左手,就出现这些特征。这两个人的信任是一点一点达成的,他们很清楚一旦被抓住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开始接触时小心翼翼,避免透露出能查到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既然他们如此小心,那么展现出来的身份信息,都有可能是误导。比如案犯B说话简单直接,可能只是因左手写信不便故意如此,而他表现出的粗鲁,更和一个医学院学生的身份不符。你有哪一个同学平时说话,就是这么粗鲁的吗?”
柳絮摇头说没有。
“这就对了,难道这个人平时都装得斯斯文文,却在这样危险的通信里把本性暴露出来吗?当然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装。装字体,装性格,那么有没有可能装性别呢?”
“你是说,行文粗鲁的那个是女的?”
“就下毒便利方面说,两个都是女性的可能性最高,都是男性的可能性最低。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你照着信里表现出的写信人形象去在同学里寻找,会误入歧途。”
“啊,我还在根据信里的性格在同学里一个个猜呢。”
“按图索骥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身份信息不能相信,但是其他信息的可信度就要高很多。比如信里关于毒物的描述,这很可能是真的。在第十二封信里,案犯A说自己用的是一种不太方便下的毒,无法下在中草药里,说明不会是粉末颗粒的,多半是液态的。案犯B的毒就不同,成分稳定,不容易和其他毒相互作用,并且很可能就是粉末颗粒状的。这个方面,你比较懂行,可以想一想有哪些毒符合。在你们学校容易获取的毒,优先考虑。”
柳絮点点头,说:“医学院的学生,只要有心,能拿到的毒挺多的。其实只要有一些专业知识,从药店里也能买到。”
“也是,杀人和救人,要懂的东西是差不多的。”郭慨开了个玩笑,但柳絮并没有接到,沉着脸看着这些信。
到了郭慨必须要走的时间,柳絮把摊在桌上的信一张一张地收起来。她收得很慢,收几张就停一停。
“别忘了这些给我复印一下,一会儿出去在附近找个地方。”郭慨说。
柳絮怔了一下,然后说“哦”。
“你在想什么呢?”
柳絮加快速度把所有的信收好,摞齐,交到郭慨手上。郭慨发现她的眼眶有点红。
“我在想,不管文秀娟是怎么得来这些信件的,当她看到这些信时,是怎样的心情啊。”
4
回家的路上,柳絮一直在想,如果她在收到遗物后第一时间就打开发现了这些信,会怎么样。如果这些信被调包过,故意要误导她做一些事情,会是什么事呢?
她还是想不出,应该就和刚才回答郭慨的一样,什么都不做、继续做一只可悲的蛇鸟吧。
直到她在楼底下碰见下班回来的费志刚。
会和费志刚说的,她突然意识到。一定会和费志刚说,这是她当时唯一的依靠。说了之后呢,如果凶手就是想要费志刚知道这些事,想要费志刚看见这些信,那么费志刚又会是什么反应,又会做些什么?
太复杂了,完全想不下去。
费志刚问你出去啦,柳絮嗯了一声,也没说去了哪里。费志刚觉得柳絮有些心事,但他两天里上了三台手术,实在没力气这时候去探究妻子有什么苦闷,洗了个澡往床上一倒,再醒过来,是夜里十点半。
柳絮睡在旁边,客厅里亮着小灯。费志刚小心起身,走出卧室。餐桌边的椅子已经拉开,他坐下,收起塑料饭菜罩,下面是三个菜和一碗搁着筷子的白饭。他惯常这样,连续工作,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晚上饿醒吃点东西,看点书或玩会儿电脑,到凌晨再接着睡。菜是白灼基围虾,马兰头拌豆腐,红烧带鱼。柳絮的手艺是很好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过生活,把妻子这个角色诠释得很好。除了没有孩子。费志刚没热饭菜,一个人慢悠悠吃了二十分钟,洗了碗筷回到卧室,坐到电脑前按下启动钮。风扇和硬盘的蜂鸣声渐次响起,费志刚听见些别的声音,回头看到柳絮半坐起来。
“吵到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
费志刚见柳絮只是坐在那些瞧着自己,黑暗里看不清楚妻子是什么表情,就问她这是怎么了。
柳絮从床上下来,打开了大灯。
“还记得文秀娟吗?”
费志刚把身体完全转过来,背对着电脑坐好了。
“当然记得。”他说。
“她留给我一样东西,一管萧,生前她时常吹的。我一直没打开看,今天早上我看了。发现萧里藏着这个。”
柳絮拉开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取出那些信,递给费志刚。
这些信,费志刚来来回回看了整两遍。
“这是真的?”他问。
柳絮没有回答。
“我不该看到这些的。”停了停,他又说,“所以,我的同学里,我的同事里,现在有两个杀人凶手。”
他又拿起信看,翻了几页放下,说:“其实我想过的。不光我想过,相信班里其他同学也都想过,文秀娟到底是病死的,还是……但是没有人说,没有人查,连她爸爸也没说什么,遗体很快火化了,没做尸检,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天你又把她翻出来了。”
“文秀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絮问。
“你和她是好朋友。”
“但我和她只认识了几个月。”
“你想做什么?”费志刚注视着妻子。
“我想……”柳絮想要找出文秀娟死亡的真相,想要抓到两个互相通信的谋杀者,想要对得起朋友,对得起她临终最后的愿望。但她只说了两个字,没有胆气把剩下的话说清楚说明白。这是她的家,这里现在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但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是两双眼睛。
费志刚摇了摇头。
“你想做什么,都不敢说出来。”
他走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个空的杏花楼铁皮月饼盒子,那原本是家里放常用药品的。他把信放进去,把桌上的鼠标、笔筒之类的杂物扫到一边,留出一方空地,把月饼盒放到中央。
然后费志刚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过了半分钟,才慢慢开口。
“我们的这些同学,现在都在各个科室的主力位置上,这六年,每一个人都非常用心,就医生来说,都是优秀的,而且救了不少人。当然。当医生的救人,和杀害文秀娟,是两回事。但作为杀人凶手,能够多救一个人,也是多一份补偿。最主要的,我最担心的事情,如果你现在报警,光凭这些信,能不能重新立案?”
他吸一口烟,看着柳絮。柳絮没有说话。郭慨没有提过报警的事情,他自己是警察,不提报警,也许的确走正常途径很难立案吧。
“已经九年了。如果立不了案,你就又像当年那样,把自己推到一个危险的位置上了。就算重新立案,能不能破,破不了的话……”费志刚叹了口气,接下去的话有些难以启口,但总还是要说出来。
“破不了的话,你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这两个凶手,心狠,手辣!你当年掉进尸池里,我知道一定有内情,但忍着一直没有问,现在看起来,就是他们干的。因为你那个时候在查他们。如果不是我,你这条命已经没了。他们是做得出来的。九年前能做,九年后也能做。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警察更帮不了我们,我们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文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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