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刘鉴多少有点灰心,也不再象谈话刚开始那样,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镜鉴记》。他根本没有那种“是我家的书,你得还我”的想法,反而觉得“道付有缘”,如果王远华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自然就会传给自己,否则空求也是无用的。
隐约间,他对王远华产生了很浓厚的崇敬之情,就好象小沙弥骤然见到一位得过达摩老祖亲传的高僧一般。
王远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一笑说:“今日有些交浅言深了。我所以对你讲这番话,并非敬你是刘公的后人,是看你确有实学,又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只可惜找错了门路,学不得法,因此想要点拨你一下而已。”
刘鉴连连点头:“多承指教。”
王远华继续说:“历代都对李淳风这些大师崇敬不已,但也有学子妄言,说他们不过是专拍帝王马屁的江湖骗子罢了。其实这些大师所以接近帝王,甚至辅佐帝王,并非保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是为了普天下的芸芸众生。当初陈希夷听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仰天大笑说‘天下从此定矣’,正是这个意思。”
刘鉴一边点头,一边想到了袁柳庄、袁尚宝父子,自己也曾经骂过袁尚宝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然而他们父子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确实出过不少力,自己那么骂是有点过了,可是――“谁叫他袁忠彻说我是江湖骗子呢?!”
“镜如,”两人谈谈说说,气氛越来越是融洽,王远华干脆直接称呼刘鉴的表字了,“以你的才学,登堂矣,而未入室,就差着那么一层窗户纸,也就是《镜鉴记》这本书,只要读过,自然心地澄澈,一切豁然开朗。等此间事了,咱们一起回去京城述职,我找个机会传授于你,如何?”
刘鉴匆忙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承蒙厚爱,小弟感激不尽!”
谈话间时间过得很快,两人谁都不觉得疲倦,可是偶一抬头,才发现东方的天际竟然已经发白了――整说了一个晚上。刘鉴听王远华嗓子都有点哑了,正想提醒说“您该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爷,难道您一晚都没睡?”
刘鉴转头望去,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小书童捧灯。捧灯习惯早起,帮忙主人打洗脸水、安排早饭,可今天一睁眼,却见床上被褥还没展开,根本就没有刘鉴的身影。他隐约想起来刘鉴说去院里散心想事,于是匆忙穿好衣服,登上鞋子就找过来了。
刘鉴听到捧灯问,微微一笑,吩咐说:“去打盆水来,我洗洗脸吧。”捧灯答应一声,可刚转身,就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问:“爷您竟然熬了一通宵,该饿了吧。要不我跑趟小街去给您买张披萨回来当早点?”
刘鉴一拂衣袖:“胡闹,一大早就吃披萨,你也不嫌腻……”可是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皱眉一想,转身就对王远华一抱拳:“在下想到一个线索,这就去打听一下。等会儿几位自去工曹审那番僧,我会赶过去的。”
放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从石桌上拿起折扇,三两步就蹿出了院子。捧灯一头雾水,跟在后面喊:“尊主何以剑及屦及,急不可待……爷您带上我呀!”可他到了没能追上――刘鉴匆匆来到马厩,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跨上去就直冲出门,还差点把个早起洒扫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个大马趴。
捧灯追赶不及,悻悻地回来,就开始在院子里乱转,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一直伺候着刘鉴,主人出门而不带他的情况少之又少,这里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什么事可干,小书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困境。
还好转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宋府的家人过来招呼他去吃早饭。早饭刚吃完,就听正厅上宋礼喊:“水呢,怎么没人打水来本官洗漱?”有个家人匆忙禀报:“老爷,院里的井无缘无故干了,小强上外面挑水去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老爷,奇了怪了,”话音刚落,那叫小强的家人就高喊着冲了进来,“附近的几眼井全都干涸了,打不着水呀!”
捧灯就在廊下支楞着耳朵听,心说:“难不成是昨晚镇了海眼,所以井水都落了?”果然,他的想法立刻就得到了袁忠彻的证实:“你昨日以铁链锁水之法,是否尺寸不合,竟把北京城的水脉给断绝了?”随即是王远华的声音:“那原本就是预备镇琼华岛上海眼的铁链,未免粗大了些,待我前去北新桥施法,自然就解了――袁大人先去工曹衙门吧。”
捧灯偷笑:“这王远华做事也不老靠谱的,等爷回来讲给他听,他一定开心。”他还不知道刘鉴此时已经不再对王远华抱有什么恶感了。
眼见得王远华穿戴好纱帽袍服,大步走出正厅。有宋府的家人牵过一匹马来,他接过缰绳来还没上马,门外又有人喊:“宋大人,下官是通州漕运参将,有紧急事务,连夜快马跑来禀报呀!”
宋礼喝一声:“什么事?有粮船出事了么?”那参将满头是汗,低着头直往门里冲。捧灯本在廊下站着,见他来势太快,害怕给撞着,赶紧缩到柱子后面去了。就听那参将一边跑一边喊:“通惠河的水位突然大落,昨晚来的几条粮船全都搁浅了,动弹不得哪!”
才刚上马的王远华听了这话,转身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昂着头往里赶,袁忠彻却背着手朝外走,两个人在院中相遇,远远的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不对!”
王远华说:“北新桥海眼甚浅,就算不慎堵塞了,也不会影响到通惠河的水位!”袁忠彻紧皱着眉头:“难道是牛禄那厮又玩了什么花样?”宋礼也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巾抹着脸上的汗,一边走到厅门口,左右扫了一眼,吩咐说:“都退下!”
宋府的家人和那员通州漕运参将闻言全都喏喏而退,瞬间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捧灯,他既不是宋府的家人,也不怕宋礼的官威,加上年幼身小,缩在柱子后面,竟然没有人发现。
捧灯竖起耳朵听三位老爷低声商议。宋礼惶急地说:“一两条街的水井干涸还是小事,若是通惠河水位骤降,不能行船,则漕运断绝,北京城就完了呀!”随即是王远华咬牙切齿的声音:“好计策,好手段!”然后又听袁忠彻问:“刘鉴哪里去了?”
捧灯心说:“瞧你们那着急上火的德性,若是我家爷在,天大的问题也定能给解决喽。你袁尚宝平常看不起我家爷,这碰上急事儿不还得指望着他。难道我家爷不在,你们就连主心骨都没有了么?”心中颇感得意。
他探出小脑袋去瞧,就见宋礼在厅门口一边抹汗一边转圈,嘴里不停地嘀咕:“怎么办?怎么办?”王远华和袁忠彻沉吟了一会儿,王远华开口说:“宋大人切勿心急,并非没有攘解的办法……嗯,只是急切间要找一个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比较烦难……”袁忠彻突然一哆嗦:“你要用以血引水之法?!”
捧灯心说:“这是什么法术,从没听爷说起过。看那袁尚宝的神情,大约也是什么害人的邪术了……啊哟,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那不是在说我吗?!”
他早认准了王远华不是好东西,但凡王远华所施的法术,就算本意不想害人,也总得多少索几道生人魂魄去。万一这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刘鉴又不在旁边,无人相保,自己的小命可就危险了。想到这里,急忙把整个身体都缩回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眼里还在东猜西想:“糟糕,那天在万岁山上镇邪祟,袁尚宝好象算出过我是属猴儿的!”
当日万岁山上禳镇御瓦,袁忠彻曾经要“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但结果刘鉴属猪、瑞秋属狗、捧灯属猴,一个都没有下山。袁忠彻后来还说:“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里!”可见他是算出在场有申猴属相之人的。
捧灯缩在柱子后面杞人忧天,可事实上袁忠彻根本就没想起他来,只是对宋礼说:“劳烦大人把家中仆佣都叫来问上一问,可有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么?此法虽然危险,可如今也只有这一计了。”
宋礼才要招呼下人,说来也巧,突然看到半截脑袋在影壁后面一闪。宋礼喝问:“什么人,好大胆!”那人赶紧佝偻着身子跳出来,跪下就磕头:“小人不敢冒犯,小人是来找王大人的,看您大门也没关,门口却没人守着,就……”
王远华眼中精光一闪:“高亮,你可是庚申年生人么?”那人抬起头来,捧灯一看,果然就是瓦匠高亮。只听高亮回答说:“小人正是洪武十二年、庚申年生,属猴的。”王远华命令说:“把你生辰八字报出来。”可高亮却回答:“小人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庚申年六月初七未时降生……”
捧灯心说:“敢情高亮整大我一轮儿呀……啊呀,不好!”就看王远华和袁忠彻各自掐指计算,随即对望一眼,都是面有喜色。王远华放缓了语气问:“我知道令尊才刚过世不久,你也没有娶妻生子……令堂何在?你还有兄弟姊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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