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巷口有人在烧纸钱。”马明义回忆着。
“奶奶说,她死了陈家就没人了,只剩下一个孙子在读书。”毛不思看了眼窗外,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身体,“说明日就是中秋了,问咱们能不能给孩子送个月饼,买月饼的钱就藏在在厨房的第二块墙砖后。”
孩子可怜,他娘走的早,爹几年前又死在前线了,跟着我这个老太婆受了不少苦,这么大了,连口月饼都没尝过,偏我这个婆子又不争气,摔了一跤而已,怎么就醒不过来了呢。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捂着脸泣不成声,眼泪簌簌的往下落,还没碰到地面,就消失在空气中。
“好。”马明义点点头。
窗外的年迈的老妇冲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个躬,含着泪消失在了夜色中。
八月十五,没有热腾腾的元宵,没有爸妈的唠叨,没有热热闹闹的团圆饭,也没有电视里的歌舞小品,她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三年了。
毛不思抱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对面是一副未动的碗筷,马明义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团圆饭,就被叫了回去,她隐约觉得,这个原本就飘摇的地界,将在不久后,迎来移场巨大的风暴。
“我已近许久没和爹爹一起吃饭了。”软糯糯地声音从左手边传来,毛不思一低头,就看见阿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她,“阿盈想他。”
她手里抱着一牙啃了两口的月饼,嘴角还挂着残渣,在烽烟不停的北川,月饼是个稀罕物,马明义好不容易才弄来了两斤,她让人切了分给巷子里的人,陈老太太家专门送了个完整的,还剩了一块,就切了给刘念和阿盈。
如今的毛不思不在贪嘴,偶尔也会怀念蟹黄小笼包,但她已经学会了放在心里。以往在元市过中秋,老毛总是要把最大的月饼给她,但凡她想吃的想要的,只要不过分,通通都有。现在毛不思带着俩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把自己排在了孩子的后边,总是尽自己所能的去满足他们。
刘念和阿盈不知道比当年的自己强多少,毛不思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他们提过什么要求,好像,什么都没提过。
乱世下的孩子,总是比国富民安时期的孩子早熟许多。
“爹爹最近忙,等他忙完,就可以和阿盈一起吃饭了。”毛不思轻声细语的安慰着手边的小玉团子。
第二天一大早,毛不思端着瓷缸站在院子里刷牙,北方的天要比南方冷的快些,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飕飕的,三爷就这么一身军装的站在门口,细细地瞧着她。
过了今年,她就年满二十了,粗粗算起来,也嫁给他了四年多,个子长高了,也褪却了在刘府时候的婴儿肥,北川艰苦,生生把她圆盘的脸颊削尖了一块,瞧着就让人心疼。
他本想着她怎么也是个富商家的女儿,在边境呆不了多久,等新鲜劲过了,保不齐要哭鼻子,他甚至想到,若是她哭着想要回家,他会不会应允。
事实证明他错了,除了刚来到北川生过一场大病,病中的她烧得有些糊涂,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口口声声念着想要回家,病好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日复一日的呆在城中,偶尔会求着他帮忙寻个人,找点奇怪的物件,其他时候,皆与之前无异。
无论他何时回家,总能瞧见她,就像现在。
“回来了,吃早饭没?”她惊喜的出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手里还握着缸子,笑眯眯地举着冲他挥手。
“没。”刘寻不知道她欢迎的是自己,还是身体里另一个存在。
“阿盈和念儿还没醒。”毛不思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意驱散了微薄的寒,桌上放着一碟花卷,一份小菜,和一大碗小米粥,看上去有些寒酸,却是他们来到北川后的日常。
一碗热粥下肚,三爷沉思了许久,才开口,“我想把念儿带到军营去。”
“他才十一岁。”毛不思一怔,这个年纪,还是个孩子。
“他都十一岁了,不能成日里和阿盈在一起胡闹。”三爷夹了筷子小菜塞入口中,“我大哥第一次拿枪的时候比他还要小。”
“这件事你我说了都不算,还是问问念儿和孟祥呈再说。”毛不思不喜欢插手决定别人的人生,可是刘念心里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更何况他身边跟着一个孟祥呈,那个男人,通晓念儿的命数。
吃完饭,三爷只适当的提了几句,孟祥呈就同意了,毛不思瞧瞧刘念,再瞧瞧孟祥呈,心底有些了然。
天生富贵相也是需要因缘际遇的,而三爷,许就是刘念的际遇。
难怪姓孟的抛下刘家的荣华安逸,非要刘念跟着他们来这艰苦的北川。
“等战乱平息了,你想去做什么?”三爷难得有时间和毛不思闲谈,阿盈一个人蹲在院内和泥巴,热茶入口,稍带苦涩。
做什么。当然是回家。
这个问题毛不思想过千次百次,可任凭她绞尽脑汁,也遍寻不到回家的办法。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毛不思喝了口茶,内心有些想念碳酸饮料。
“他也是这么说的。”三爷目光平视着院中。
这个问题,他曾忍不住问过身体里的那个人,那人说:随缘,走一步看一步吧。
之前,他以为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包括毛不思对那人的感情,爱情炙热过后,随即而来的就是平淡,时间久了,总归是要回归正途。却不曾想,毛不思与那人之间直接跨过了轰轰烈烈的时期,他们就像两条紧贴在一起的平行线,没有剧烈的交集缠绕,就这么平淡地走着。
那人与毛不思之外有一层摸不着看不见的屏障,形成了二人独特的世界,把他屏蔽在外,他与她离的再近,也走不进去。
“走。”毛不思正在出神,手腕就被三爷一把捉住,茶水洒出几滴,落在桌面上,形成透明的斑点,她疑惑地抬头,正撞上三爷的目光,他笑的如三月春风,借着力道把她拉起来,“你我已经许久没陪阿盈玩耍了。”
“明明是你许久没陪她。”毛不思被他拉着,奔走的步伐有些踉跄,嘴上还不忘了反驳,“我可是每日每夜都伴着她的。”
毛不思这话说的不假,从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能跑能跳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十有八九都是她的心血。
前面的人没有反驳,骨骼分明的手指落在毛不思白色的皓腕上,形成了巨大的色彩反差。
“阿盈在做什么?”毛不思跟着三爷一起蹲下去,瞧着阿盈跟个泥猴似的,脸上还抹着几条泥印子,小小的手心中,捧着一坨看不清轮廓的泥团。
“捏兔子。”阿盈扭着屁股靠在三爷怀里,寻了舒服的姿势坐下,“爹爹,兔子为什么要长那么长的耳朵?”
一点都不好捏,阿盈有些挫败。
这个年岁的孩子,正是好奇的时候,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能问出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毛不思在她身上,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关于智商的自我反思。
“爹爹给你捏个。”三爷直接忽略了阿盈的问题,泥团在他手中上下翻动,不出所料地吸引了阿盈的目光,让她把方才的问题抛在了九霄云外。
“兔子。”阿盈瞧着逐渐成型的泥团,惊喜道。
“阿盈还想要什么?”三爷抱着她,小丫头小小一团,软绵绵的,他时常会产生错觉,仿佛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女儿。
“要狗狗,还有爹爹的大马。”阿盈小心翼翼地托着兔子,生怕撞坏了它,扭着身子从三爷怀里钻出来,端到毛不思面前,“阿妈,你瞧,兔子。”
“真可爱。”毛不思顺着阿盈的话摸摸她的脑袋,又点了下泥兔子。
“咱们给它做个家吧。”阿盈说完还不忘了抬头,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毛不思。
阳光洒落,树荫下,三个人围着泥坑蹲成一圈,泥巴溅在衣服上,并无人在意,笑声穿透围墙,传入隔壁。
“念儿可是想家了?”孟祥呈见他托着腮坐在门口,身上裹着加厚的长袍,比起初到北川,高瘦了许多,越发的像个大人儿,此刻正听着隔壁的欢笑声出神。
刘念摇摇头,他对家没什么概念,母亲虽然也偶尔来几封电报,说的也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他的母亲跟毛不思不同,她是个很安静很安静的女子,有时候刘念甚至怀疑,自己在母亲心中,跟别人家的孩子究竟有没有不同。
“等跟着三叔到了前线,怕是很少再见到三婶和阿盈。”刘念收回视线,“这还没走,心中便有些舍不得了。”
“你的路注定与他们不同。”孟祥呈抬抬手,想要如往常般摸摸刘念的脑袋,才惊觉,这个孩子,早以在不知不觉间长到了他的肩头,这才悻悻地收回手,背在身后。
近日,他夜观天象,中空的星愈发的暗淡,摇摇欲坠。
孟祥呈又想到了某日午夜与毛不思在院中遇到,她掐着食指,眉头紧蹙的望着夜空,他看见了她,晷日她也看见了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是吉兆,他们却谁也没说。
有时候,渺小如蝼蚁的人类是无法与天命抗衡的,毛不思脑筋是轴了些,可她不傻,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说。就像那个如洗的夜色中,他们窥探到的,无法与人道的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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