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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侦探社 (道格拉斯·亚当斯)


  “滚开。”小男孩快活地说,停下脚步,再次打量他。
  “哎嘿,先生,”他又说,“上衣能送给我吗?”
  “不能。”理查德说。
  “为什么不能?”男孩问。
  “呃,因为我喜欢它。”理查德说。
  “看不出为什么,”男孩喃喃道,“滚开。”他没精打采地沿着街道走远,瞄准一只猫踢石头。
  理查德再次走进这座建筑,不安地爬上楼梯,再次朝办公室里张望。
  德克的秘书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抱着胳膊。
  “我不在。”她说。
  “我明白。”理查德说。
  “我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桌上的一个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为了确定他注意到我走了。否则他只会忘个干净。”
  “他在吗?”理查德问。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你还是找个为他工作的人问一问吧,因为这个人不是我。”
  “让他进来!”德克在里面吼道。
  她满脸怒容,用了两秒钟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打开门,吼道:“你自己让他进来!”然后摔上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呃,不如我自己进去好了?”理查德问。
  “我听不见,”德克的前秘书说,坚定地盯着办公桌,“我人都不在这儿,怎么可能听得见?”
  理查德做了个安慰人的手势,她只当没看见。理查德穿过接待室,自己打开德克办公室的门。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光线昏暗。百叶窗拉下一半,德克躺在椅子里,办公桌上奇特的物品组合诡异地照亮他的脸。桌子前侧边缘是个灰色的旧自行车灯,车灯面向后方,微弱的光线照着前后摇摆、发出柔和嘀嗒声的节拍器,节拍器的金属杆上绑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银茶匙。
  理查德把两盒火柴扔在桌上。
  “请坐,放松,盯着茶匙看,”德克说,“你已经觉得想睡……”
  ◇◇◇
  理查德的公寓外,又一辆警车吱嘎一声急刹车停下,一个面容冷酷的男人钻出车门,大步流星走向在公寓门口站岗的一名巡警,亮了一下证件。
  “梅森侦缉督察,剑桥郡刑事侦缉处,”他说,“这里是麦克杜夫家吗?”
  巡警点点头,把侧门指给他看,那道门里是通往顶层公寓的狭长楼梯。梅森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去,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
  “楼梯中间有一张沙发,”他对巡警说,“给我搬开。”
  “有几位弟兄已经试过了,长官,”巡警紧张地答道,“沙发似乎卡住了。大家暂时只能从上面爬进爬出,长官。对不起,长官。”
  梅森从浩瀚的表情库里翻出另一个冷酷的表情甩给巡警,他的冷酷表情库存丰富,从最底下确实非常阴沉的冷酷开始,一路向上可以数到疲惫而听天由命、仅剩一丝的冷酷,那是他为儿女生日准备的。
  “给我搬开。”他冷酷地重复道,像一阵风似的冷酷地冲进那道门,冷酷地紧了紧裤子和大衣,为爬向楼顶的冷酷旅程做好准备。
  “还没找到他的踪迹?”他那辆警车的驾驶员走了过来,“吉尔克斯警司。”他自我介绍道。他显得很疲惫。
  “据我所知还没有,”巡警说,“但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能理解你的感受,”吉尔克斯赞同道,“刑侦处一旦插手,你的工作就变成了给他们开车。知道他长相的只有我一个人。昨晚在路上拦过他。我们刚从路先生的家回来。一塌糊涂。”
  “难熬的一夜,对吧?”
  “精彩纷呈。从谋杀到把马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什么都有。不,你连问都别问。你那辆车也这样吗?”他指着自己的车说,“我这辆车一路上快把我逼疯了。暖气开不到最大,收音机总是自己开开关关。”
  注解:
  [1] 犯罪史上的著名案件,1910年,克里朋医生的妻子失踪,医生被指控杀人,在美国被捕后引渡回英国,受审定罪并被处以绞刑。


第十九章
  同一天早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情绪不太寻常。
  你必须和他很熟,才会知道这是一种特别不寻常的情绪,因为绝大多数人觉得他本来就很奇怪。很少有人和他熟到这个程度。他母亲或许知道,但他们如今陷入冷战状态,彼此好几个星期不说话了。
  他还有个哥哥,彼得,一名极其资深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彼得从福克兰群岛满载荣誉、晋升和对弟弟的蔑视归来之后,除了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迈克尔连一次也没见过他。
  彼得很高兴他们的母亲接管了马格纳帝国,为此特地寄了一张军队的圣诞卡给迈克尔。他本人最大的乐趣依然来自跳进泥泞战壕,发射机关枪至少一分钟之久。他不认为英国报刊出版业——哪怕在目前这个动荡局面下——能够给予他这种乐趣,至少在澳洲人开进来之前不可能。
  迈克尔很晚起床,在经过了一个冷清残酷的夜晚之后,他接着做了许多令他不安的噩梦,这些噩梦直到接近中午的此刻还在折磨他。
  梦里充满熟悉的失落感、孤独感、罪恶感还有类似的其他感觉,但同时还难以解释地牵涉到海量的烂泥。在夜晚的放大力量下,充满烂泥和孤独感的噩梦似乎漫长得令他恐怖、难以想象,结尾处出现了一些黏滑的有腿生物在黏滑的海面上爬行。这就实在太过分了,他陡然惊醒,浑身冷汗。
  尽管和烂泥有关的部分似乎很陌生,但失落感、孤独感、压倒性的受侵害感、想取消既成事实的欲望,这些都在他的灵魂里找到了安乐窝。
  连那些黏滑的有腿生物也奇怪地眼熟,让人恼火地在他意识深处爬来爬去。他给自己做了份早餐,一块葡萄柚和一杯中国茶,允许眼睛在《每日电讯报》的艺术版上稍微放松一会儿,然后笨拙地给手上的割伤换药。
  生活琐事完成之后,关于接下来该干什么,他有两个想法。
  他能以出乎意料的冷静和超脱看待昨晚的那些事情。没问题,很正确,顺利完成。但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他的思潮如此涨落流动,他不由皱起眉头。
  通常来说,这会儿他该去一趟俱乐部了。他习惯于带着一种奢侈感去这么做,因为有许多其他事情排队等着他做呢。但现在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因此待在那儿和待在其他地方都一样,时间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
  等他去了俱乐部,他会和平时一样——享受一杯金汤力鸡尾酒和一阵闲谈,然后允许眼神轻轻地落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歌剧》《纽约客》和其他顺手拿到的读物上,但毫无疑问,最近他这么做时远不如以前那么有热情和乐在其中了。
  然后是吃午饭。今天他没有午餐约会——又是这样——多半只能待在俱乐部里吃香煎多佛鳎鱼配马铃薯和碎欧芹,然后再来一大块乳脂蛋糕、一两杯桑塞尔白葡萄酒,还有咖啡。然后是下午和下午能带来的一切消遣。
  但是很奇怪,今天他觉得没有一点动力去做这些。他活动割破的那只手的肌肉,又倒了一杯茶,以奇特的冷淡态度看着依然摆在骨瓷茶壶旁的大菜刀,等了一秒钟看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接下来做的,是上楼去。
  他的屋子里冷飕飕的,整齐得毫无瑕疵,看上去就像仿品家具购买者心目中自己住处的样子。不过当然了,他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真东西——水晶、红木和威尔顿地毯——之所以看上去像假货,只是因为其中没有任何生气。
  他上楼走进工作室,整幢屋子只有这个房间不是井井有条得枯燥无味,而满是因疏于整理而杂乱无章的书籍和文件。所有东西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迈克尔好几个星期没来过这儿了,而且他严令禁止清洁工进这个房间。编辑完最后一期《洞察》之后,他再也没来这儿工作过。当然了,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期,而是对他而言的最后一期。他在乎的最后一期。
  他把茶杯放在满是灰尘的地方,过去查看旧唱机。他发现唱机上有一张旧唱片,维瓦尔第的某部管乐奏鸣曲。他播放唱片,坐进椅子。
  他又开始等着看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忽然间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在做了,这件事就是:听音乐。
  困惑的表情慢慢爬上他的脸庞,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做过这件事。他当然“听过”音乐,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怡人的噪音。事实上,他觉得那是一种怡人的背景噪音,适合用来作音乐季演出曲目的参考,但他从未考虑过里面真有任何值得一听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如遭雷殛,旋律与副旋律相互作用,忽然向他揭示了其存在,那种透彻感与积灰的唱片表面和十四年没换的唱针都毫无关系。
  然而紧随这种揭示,失望感几乎立刻接踵而来,他因此变得更加困惑。忽然向他揭示其存在的音乐奇异地无法令他满足。就仿佛在一个戏剧性的转折瞬间里,他理解音乐的能力突然增强,远远超过音乐有可能满足它的程度。
  他侧耳倾听,想找到音乐的不足之处究竟是什么。他觉得音乐就像不能飞的鸟儿,甚至不知道它失去了什么能力。它走得很稳当,但它在应该翱翔时行走,在应该猛扑时行走,在应该爬升、侧身、俯冲时行走,在应该因急速回旋而陶醉时行走。它甚至从不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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