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海岸》
我轻轻将台座从箱里取出。仔细一看,不只发条,其他还有好几处破损。音筒上的突刺折损了好几个。音梳也缺了几根。接续敲响铃铛的棒槌的轴心也折弯了。金属棒并排而成的管钟大多脱离钢索消失无踪。齿轮也都生锈了。音乐盒在构造上大概出了这些问题,最棘手的是各部位零件太过精致。每一根装置在音筒上的突刺都比头发还细微,而这些突刺无数。恢复原状想必困难无比。
隔天我在废弃物之山探索,收集能用来修理音乐盒的材料。发条、细钢索、薄铁片。只有音筒的突刺找不到替代品,我无计可施前往乐器行,询问有没有其他坏掉的音乐盒。老板从深处拿出没外盒的毁损音乐盒送我。我从音筒拔下突刺,充当维修零件。
我试着将拔下的突刺安装在交响音乐盒的音筒上,但突刺的直径略大了点。我小心翼翼地将突刺用锉刀削薄,修整成适当的粗细。这种精密作业大概只有我这种巧手才能胜任。当突刺完美地装上音筒时,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反我瘦小的手心,达成了伟大得无可企及的成就。然而维修的突刺一共有两百二十八根,未来还长得很。
突刺以外的作业皆轻松落幕。我削了别的铁片镶嵌进折损的音梳。梳齿似乎必须透过附着铅片来调音,但这项工作可以摆在后头。我在敲击铃铛的棒槌轴心上以钢丝补强。缺少的金属棒靠加工黄铜来制造。发条则是从损坏的玩具拔下来的,虽然速度可能根原本的发条搭不上,这点应该能靠羽状速度调节器来调整。
此后我花了三个月,将两百二十八根的突刺全数安装完毕。
我将完成的音筒回归台座,上紧发条。这是紧张的一刻。音筒缓缓旋转,脱胎换骨的突刺与音梳尖端久别重逢。高贵而似带寂寥的声响在音乐盒内侧孤单交鸣,随即转为优美的乐音。
一度死去的音乐重生了。这串旋律肯定就是回荡小盒子里的月光浪涛之声。
这是清新的乐曲,不过我不清楚原本的曲调。我不太确定音乐盒的声音是否正确。我郑重其事将突刺的高度削整一致,仔细地调音。Do、Re、Mi、Fai'Sol、La、Si、Do、Do、Si、Ra、So、Fai、Mi、ne、Do、Do、He、Mi、Fai、Sol、La、Si、Do.我好歹有点立曰感,本以为调音也能轻松搞定,然而在我把音准调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为止,仍花了好几天。
音乐盒修复完毕后,我立刻动身将音乐盒归还给乐器行老板。
“哇,你好厉害,修到真的能够发声。”
老板感叹地俯视着音乐盒。他紧紧凝视着在盒中平顺回转的音筒。
“我没听过这曲子,旋律正确吗?”
“对,完全正确。这音色真是优美。你做得太棒了。”
“谢谢你的夸奖。”
“虽然我很想马上卖……但其实那位熟客说万一音乐盒修好了,要我直接连络他。我想他一定是要把音乐盒买回去。如果是这样,我会帮你争取看看你的报酬。”
“这怎么好意思?”
“你用不着这么谦虚。精良的技术应该获得相符的报酬,这就是文明社会的规矩。你就正大光明地收下吧。”
老阅让我心头一热,心情也轻飘飘。我的技术与我的存在仿佛受到了都市的认同,令我感到纯粹的喜悦。乐器行老板马上打给交响音乐盒的物主,用生意人的口气与另一端的人交谈。我很紧张,沉不住气地在店里打转。有几名客人进入店里,好奇地看着柜台上的交响音乐盒。
“小弟弟啊。”老板讲完电话,找我过去。“卡利雍馆馆主明天要来访,听说他想跟你直接谈谈。”
“你说的卡利雍馆,”不认识的客人突然插话。“就是那间音乐盒工作室?”
“没错。”老板说。“旁边那个音乐盒就是这小子修好的。”
“哇,好厉害。”
“总之你明天上午十点到这里来吧。知道了吗?”
“好的。”我点头答应,离开乐器行。
我度过了难以成眠的一夜,到了隔天。
这一天,厚厚的云层缝隙之中,偶尔会降下冰冷的阳光。我立刻奔向乐器行。抵达乐器行时,老板正准备要开店。他叫我在店门前等,我乖乖顺从他。空中有一架军用轻型飞机飞过。我望着飞机,胸中有些不安,等待卡利雍馆馆主现身。
十点出头,有辆黑头汽车在乐器行门前停下。沉甸甸的车门缓缓敞开。我与乐器行老板有些紧张,为对方的一举一动屏息。一名年长男性下车。他身材不高,但挺直的背脊很适合西装,整体硬朗。只是已是一头灰发,从他眉梢的皱纹与嶙峋的指节来看,不难想见他实际年龄。他轻瞥我们,微微致意,接着从胸口的口袋拿出眼镜。
“早安。”乐器行的老板抓紧机会,连连鞠躬向他问好。“您今天特地远道而来,小的深感惶恐。”
光是看乐器行老板的态度即可得知,很显然眼前这位年长男性便是卡利雍馆馆主。我也学著乐器行的老板一起鞠躬。
“我才得向你道谢。听说你们帮我修好了那个音乐盒?”
“没错,是他修好的。”乐器行老阅指指我。“我从以前就看重他的技术。”
“能让我见见音乐盒吗?”
“这是当然,里面请。”
乐器行老板邀请他进入店内,年长男性打开音乐盒。与早晨气息不符——却又莫名适合本日天气的宁静音乐流泻而出。年长男性凝神谛听,专注于音乐之中。
“如何?”
“很好。”
他只回了这句话,接着从西装内侧拿出纱质的袋子。袋子里放着硬币。他一枚枚清点,点了超过十枚便停手,将硬币连同袋子交给乐器行老板。
“太、太多了……”乐器行老板太过震惊,不禁出声。
“里头有一半是给他的报酬。你就收下吧。”
乐器行老板转手把袋子交给我,我想也不想地推绝了。
“我不能拿这么多。”
“为什么?”
“我没做值得拿这么多钱的事。”
我这么一口咬定,年长男性便露出不满的表情。
“真有这回事?我倒觉得你做得够多了。”
他边说边转头望向乐器行老板,寻求他的意见。
“他其实……是住在都市外头的人。”
“原来如此。”年长男性作势深思,凝视着音乐盒。“算了。这个音乐盒我就收下了。”
他关上音乐盒的盖子,将音乐盒夹在腋下,接着用手指向我示意。我想他应该是要叫我跟他来,便追着他的身影出了店门。
一出店门,我们便停下脚步。
“你有资质。”他说。“来我这里工作吧。”
“咦?”
“你只要在我家作音乐盒就好。要是不错,我会跟你买下来。我还会额外提供你住处与伙食。怎么样?”
“可是我……”
我很犹豫。这是求之不得的提议,没有理由拒绝。可是我这种人真的有办法顺利待下去吗?我这种出身寒酸的人真的有办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吗?
“你跟我都还有许许多多必须完成的任务。在我们的世界真正沉入海底之前,把你的能力借助给我吧。”
他露出真挚的眼光说道。我既不敢点头答应,也不敢摇头回绝。
“我明天再来接你。你趁着今天打包行李吧。”
年长男性留下这句话,搭上汽车离去。
我回到贫民窟,思考何去何从。虽然我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来临。肮脏的空气、混浊的河川、漏风不断的住宅、不曾停止哭泣的孩童……我并不憎恨这一切,甚至还感到依恋。一旦要离开这些事物令我感到寂寞。有些朋友只能在这里交到,有个世界只能在这里见到。我要是离开这里,他们还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在原地等我吗?这才不可能。我一定会失去这里的一切。到头来我等于是抛弃了这个地方,就像都市抛弃了这个地方一样。但这真的是我所期盼的吗?
没有人能陪我商量。而要是我找人商量,铁定会更加迷惘。我应该要顺从我的心意决定道路,一如我以往的作风,而未来我也将会这么做。要是我消失了,朋友们会怎么想?他们大概以为我死在路边了。这样还比较好。比起被视为叛徒,这样我还落得轻松。
不见星光的夜晚越来越深,等我回过神来,东方的天空已泛白。
我趁着天还没亮离家。
贫民窟的街影濛濛地垂落地面,我在一片幽光之中挺起身子飞奔而去。
全球规模的海平面上升的起因是气候暖化。南极冰棚受热融解,渐渐增加海水量。深层海流的循环被打乱,对海水温度产生影响,气候异常频频出现。我们人类不知道世界的齿轮何时何地脱序。不少学者已死心,认为要是当年世界大战能早点结束或许还有希望。
许多的国家与土地都沉入大海。我祖国这个岛国也不例外。早在数年前,政府便宣布国土有一成已没入水中。如今沿海的城镇仍一步步遭受海洋蚕食。
海平面上升在我们的身边创造了某种现象。那就是在海拔高低差距之下出现了被淹没与没被淹没的区块,于是出现许多与本土断绝,像是岛屿一样孤立的土地。这些区域称之为岛实在太过凄凉、太过没有未来。这些土地总有一天也会沉没。对于这种逐渐消灭的土地,人们取其残留在海洋中的废墟之意,称之为海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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