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我爷爷只能尽力踮起脚,在有限的视界里搜寻。这时,一个姑娘的侧影进入了他的眼中。她穿着浅绿色衣衫,紧贴身体,夕照在她的胸前凝聚出一星温暖的光亮,锁骨至腰腹的那一道优美弧线也被光晕勾勒,散发着淡淡的辉芒。她显然不太习惯周围这一群男人,略微低着头,紧紧地跟着前方的姑娘。
当天晚上,我爷爷没有睡着。他躺在一群肥头大耳的猪中间,抚摸着它们粗糙的背脊,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根据研究,猪在求偶时也会发出类似声音,所以那天晚上,我爷爷养的猪也没有睡着。但不同的是,猪们想的是同样体肥腰壮的猪,而我爷爷为之辗转难寐的,却是那个胸部有着柔软山脊一样曲线的姑娘。
打那以后,我爷爷每次赶猪到营地外的山坡上时,都会绕很大一个圈子,绕到姑娘们住的宿舍前,经过时便努力朝里面观望。他总能看到许多美艳妩媚的姑娘,像是点缀在这颗贫瘠星球上的花朵,但他真正想看的,只是那一个。
姑娘们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不再羞涩,叽叽喳喳,跟路过的男人大声开着玩笑。但那一个不是这样,一直以来,她都坐在宿舍的窗前,要么看书,要么托着腮仰望天空。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爷爷只能看见她模糊的面庞。
次数一多,姑娘们也就察觉到了我爷爷的心思。只要我爷爷的那群猪一出现,她们就会伸出手,指指点点,掩嘴偷笑。那群猪倒是无所谓,像是被笑声鼓励,走起路来愈发耀武扬威,鼻孔朝天,大耳招展,一身肥肉抖擞。我爷爷则面红耳赤,低着头,却仍不忘用余光瞟向那个姑娘的窗子。这种胆怯的样子,总让别人误以为,是猪在牵着我爷爷溜达。
哦,我的爷爷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你想要姑娘,就不应该要脸?世间事,没有两全的。
说回来,我爷爷在营地里也算是个名人,年少时胆大妄为,如今负责一大群猪,都可作为谈资。但我爷爷觉得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要是那个姑娘知道了,肯定会暗地里笑话他。
每当我爷爷想起这个,就会愁眉苦脸,叹气不迭。他把那群猪赶到山坡上,让猪自行去吃草,自己就抱着膝盖,忧愁地撕扯着叶子。他在想如何才能接近那个姑娘,却毫无办法,她像是远在天际的一抹霞,而他是在地上拱草的一头猪。想到这个比喻,我爷爷下意识地去看猪,它们白色的阴影隐在一大片蓝色猪草间,斑斑点点,大声咀嚼。当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无忧无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爷爷忍不住哑然失笑。
“你在笑什么?”
“笑我的猪。”我爷爷回答道。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回头一看,然后受了惊吓般猛地后退,摔进了一片柔软的草地里。
他身后,是那个姑娘的脸庞。
是的,我爷爷和那个姑娘在霞光遍野的山坡上相遇了。
当我知道这件事后,曾兴冲冲地跑去找我奶奶,问她是不是那样邂逅我爷爷的。结果她沉默了几秒,浑浊的泪迅速蒙上了眼睛,然后她抄起棍子打我的背,我就又跑开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通——那个姑娘,并不是我后来的奶奶。
但当时我爷爷不知道,他兴奋地爬起来,说:“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边走走。”那个姑娘说,“这片草地真大,蓝得一眼看不到边,就像海洋一样。”
“海洋?”我爷爷有些迷糊。他生长在这颗枯芜的星球上,从未见过海洋。
那个姑娘低下了头,笑笑,“我没有见过,但书里有讲。在我们的母星——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水,它们汇聚起来就成了海洋。水是透明的,但海洋却是蔚蓝色的,人可以在里面游泳,还有船在海面上前行。要是天气好,海和天就分不开,因为它们是一样的颜色。”她抬起头,昏黄阴沉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又低下了头,“我很想见一见大海。”
我爷爷被那个姑娘所描绘的场景震惊了。在芜星,水无比珍贵,每天限量供应,大多数人的嘴唇都是干涩的……但是,以前的船居然是在水面上航行?难道船不是只能飞行在宇宙里吗?哪里有那样多的水可以承载巨大的舰队?
这份震惊同时又令我爷爷感到羞愧。于是,为了找回面子,我爷爷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养猪的技巧和心得。他甚至抓来一头猪,死死按住,给姑娘看猪的各种体征,并说明通过哪些体征能够看出猪的生长状况。
哦,我的爷爷啊,请不要这么做!我都为你这样拙劣的手段感到羞惭!
但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显出不耐烦或鄙夷的神色。她安静地坐在我爷爷身旁,一会儿看猪,一会儿看我爷爷,脸上是娴静的表情。每当我爷爷感到尴尬的时候,她就出声问一句什么,让我爷爷能够继续往下讲。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六轮月亮爬上来,他们都没有停下。后来连猪都累了,在他们脚边拱成一团,睡着了。至于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年岁久远,埋葬一切。或许那晚的风知道,它从他们中间吹过,偷听到了一些凌乱的句子,但它又吹向远方,无力将那些话语讲给四方的人听。
接下来的事情陈旧俗套,我就不一一赘述。反正我爷爷跟这个叫莎莲娜的姑娘越来越熟悉,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爷爷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多次在梦境里亲吻莎莲娜——当然,他睡在猪圈里,所以你明白当他在梦里吻着莎莲娜时其实是在吻什么了。
按照赵队给的承诺,这一年结束时,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莲娜一起了。他觉得莎莲娜是不会拒绝的。
但那一年,是无比艰难的一年。当时对芜星的改造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而对于了解一颗星球来说,这个时间还是太短。出于某种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作物都枯萎绝收,营地之外,疮痍满地。更糟糕的是,承载人类希望的星舰,在遥远星系里遇到了疯狂恒星群的引力陷阱,整个舰队都被引力裹挟,向未知的凶险星域飘去。
内无收成,外无供给,使得整个芜星都笼罩上了饥饿的阴影。为了了解当年饥饿的程度,我曾专门去拜访过一个幸存下来的老人。
那是傍晚,老人刚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但当我让他回忆那场遥远的饥荒时,他立刻陷入了沉默,只有零星朽牙的嘴一张一合。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把刚才剩下的食物拿出来,一个人蒙头吃完了它们。
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胀,看到他眼角湿润,但还是不停地扒饭,我就转身离开了。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投回那个时候,看一看笼罩人们的艰难困境。
首先,是能源不足。芜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没有星舰供应的反应堆原料,人们只能紧紧裹住衣被,但寒冷还是如蛇一般潜到身体里。每天都有人没能熬过夜晚,再次从梦中醒来。
其次,是饥饿。库存的食物被耗尽后,人们就忘了吃饱是什么感觉。最初的一阵子,大家都不干活,躺在营地里,张大嘴望着天,似乎能从空气里吃出稻子来。再过一阵子,人们饿得躺都躺不住了,纷纷爬起来去觅食。他们跟地球上的蝗虫一样,在芜星的各处翻拣,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
最后,是绝望。这一点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可怕。
人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我爷爷养的猪却安然无恙。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农作物颗粒无收,芜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将所有的营养都掠夺了。人类不能吸收野草里的植物纤维,猪却可以,它们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个个肥头大耳,像是滚动的肉球。
可想而知,这些猪对饥饿的人们来说,会是多么大的诱惑。
我爷爷深知这一点,每天格外警醒,睡觉时都把耳朵竖起来,时刻提防有人闯猪圈。其实我爷爷也饿得不行,原本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硬生生饿成了骨头架子。但我爷爷不能让猪出事,它们是他娶到莎莲娜的希望,它们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给每一头猪都取了名字。
一个夜晚,我爷爷正在睡觉,突然听到猪圈门被撬的声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钢叉,对准猪圈门。
门被推开,一个人冲进来,看到我爷爷,愣了一下,央求说:“我快饿死了,让我吃肉……”
进来的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里如同晃动的骷髅。他的衣衫挂在身上晃荡不休。
“不行,这些猪是大家的,最后要上交给星舰。”我爷爷试图劝说,“星舰要通过猪的质量来评定我们生产队的等级,很重要的。”
“星舰都他妈没有了!星舰被恒星抓到了,烧成灰了!管他妈的,现在只有我俩,你给我吃一头——不,我只要一条腿!”亨利说着,抽动鼻子,闻到了猪身上的骚臭味。这难闻的味道却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来。
“不可能!”我爷爷断然拒绝。
亨利怪叫一声,猛地扑向猪圈。他翻到猪群里,不顾脏臭,一口咬住了一头猪的后腿。猪顿时惨嚎起来,后腿乱蹦,正中亨利的面部,踢得他鼻子眼睛里都是血。但他依然没有松口,益发用力,竟活生生在猪后腿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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