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该问的是,你有“立场”吗?
K,如我所说,我确然知晓现今你的样貌、你的精神状态必然与我们最初在你身上植入的“弗洛伊德之梦”有关。但我同样可以推想,“弗洛伊德之梦”也不见得就是你之所以如此的唯一因素。我能够从“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那些我宁可你永远不知道的部分)去推想你最初被人类阵营所吸收,而最终又背叛了第七封印的原因吗?
事情终究并非如此简单。
而我需要知道理由。
我需要知道,那中途被Cassandra极具智巧地废黜的“创始者弗洛伊德”,那Cassandra与我曾奉献青春年华,高烧般陷落其中,意图证明“第三种人”之存在的伟大梦想;在那梦的幽暗核心之中,最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K,公元2213年,我找到了Cassandra的女儿Eurydice,亲自吸收了她,将她派往第七封印。而她的重点任务,就是对你执行贴身监视。
K,时至今日,我已不再认同我当时的举动。事后诸葛看来,我所做的事或许相当奇怪。在Cassandra死亡、生解与K失联之后,我之所以接续“背叛者拉康”,主要为的是维持生解与K之间的断离。正如Cassandra于遗嘱中所言——清除“创始者弗洛伊德”中的政治成分,将此一计划还原为一个(相较下)单纯的、不沾染政治色彩的科学实验。然而一旦我将Eurydice派往第七封印,我几乎等于是将“背叛者拉康”再度拖入政治泥淖。当然我可以说,这与最初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并不相同;间谍行动毕竟只是某种权宜手段,“生解”的角色也已然确定在“背叛者拉康”中缺席;而关于“第三种人”、那“梦的幽暗核心”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将自己的角色、“背叛者拉康”的任务再度复杂化了……
但在当时,这样的行动对我来说并不矛盾。我也没有太多疑虑。关于这点,我曾向Eurydice解释过许多——我告诉她,根据我的分析,由Cassandra遗嘱看来,她从未有过直接毁弃“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念头。若是她曾如此宣称,那也只是一种对外的权宜说法。说白了,那是一种谎言,一种对生解高层的欺骗;为的是诱骗生解放弃对K的控制。“以我对Cassandra的了解,”我告诉Eurydice,“我相信她不可能完全负面看待‘创始者弗洛伊德’。她如此聪明,思路缜密,她必然明白‘创始者弗洛伊德’的两面性:那是个具有明显道德疑虑的间谍计划;同时却又蕴含着极其重要的,‘第三种人’的理想性……而我自己的看法是,第一,若是我们能确切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那么也几乎等同于证明了生化人有可能通过某种程度的‘改造’蜕变为更优秀的物种。这是个巨大资产,在人类与生化人的对峙中,也是个巨大的筹码。甚至,乐观地说,借由这样的筹码,存在以某种‘和平方式’终结争端的可能性。
“第二,你或许并不清楚,根据少数迹证,我们有理由相信,于数十至一百年前,生解原本是个实力坚强的反抗组织,并非如同此刻一般衰弱。然而究竟生解是因何种缘由而大幅萎缩,至今仍是个难解的谜……在生化人阵营中,有许多人相信,那其中的秘密很可能就是‘生解’能否重振声势的关键。而Cassandra与我也相信,那可能正与生化人的产制法、与‘第三种人’的秘密有关……”
容我如此归纳我当时的思绪:K,你的转变催化了我的转变。我重新思索:如果我无法完全放手,让你自由;那么“背叛者拉康”应当借由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K,Eurydice就这样进入了你的生活。我责成她记录你的生活点滴(尤其着重于你的情绪变化)、你与她之间的相处,并向我呈报。为了避免过度主观,我也请她记录她自己的梦境,尤其是与你有关的梦境。借由这些梦,我试着评估她的观察报告,并据此随时修正计划策略。
K,我是在向你坦承:没错,我对Eurydice的指示确实是“必要时,可主动扰动K的心绪”。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必须观察你情感的细微变化。而除了Eurydice外,我缺乏其他搜集相关资料的途径。
这很残忍吗?K,我无法否认。但我必须说:爱情原本就充满试探。我甚至能说,爱情总始于某种误认。一个戴上面具的男人试探女人,或另一个男人。一个戴上面具的女人试探男人,或另一个女人。爱情确实存在太多复杂元素(试探,误认,臣服于热情,权衡情感或现实环境,痛苦地面对其间的位阶落差……);但幸好,爱情的真假并不由试探的存在与否来决定,而最艰难的课题,无非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以及情感的有限性。我不否认爱情,我相信爱情确实存在;但妄想这世上存在无瑕的爱情,妄想人能够不受情感伤害,那是痴人说梦。人注定一步步在各式各样的情感伤害中学习;学习温柔,或终究老去,变得无情而坚硬……
K,这是我虚弱的辩解。我做的是残忍的事,但不见得是错误的事……
然而,也正是从那时开始,Cassandra开始反复出现在我梦中。
两个梦境。一个是真实发生过的。如记忆之复返:我在河岸无意间看见的,Cassandra的举动。那纯真的容颜。雨后河岸,阳光与空气嬉戏,仿佛无所凭依,天地间仅存一人……
而另一个梦境则与蝉有关。
一则关于蝉的尸体的梦。
那是一处荒地。雪原。梦境开始时,由脚下近处,直至视线所及的辽远地平线,在飘浮着雾蓝色寒气的雪地上,满满散布着黑色的,静止的蝉的尸体。由于时日过久,柔软的虫体内部与脏器已消失,仅留下较为坚硬的外壳。在缺乏近距离观察的情况下,无法分辨确实是蝉的尸体,或仅仅只是蝉蜕……
然而在那艳白色雪地上,确实满布着如黑色琥珀般的,蝉的尸骸。
我向前走去。梦中原先明亮无比的雪原突然暗下。如同于黄昏时分,身处密林,四周光线皆被剪碎至极细小,以致近乎全然不可见一般。我向前走去,雪原上无数黑色躯壳在我脚下碎裂,发出如纸张揉皱般的脆响。我意识到那脆响不仅是来自蝉的解体,可能还来自干燥躯壳与冰晶间的摩擦;或者,冰晶与外壳同时破碎的声音。
我持续行走。那无数崩解碎裂的音响仿佛金属线般彼此纠结、勾缠、拉扯、撷抗。极目四见,除了白色雪原之外,看不见任何景物。或许由于周遭实在过于寂静,我似乎产生了错觉,仿佛那咔啦咔啦的声响既不零碎亦不微细,反而被微妙的听觉机制放至极大。像是自耳膜内部、耳洞深处、体腔自身敲击传出一般。
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便在此时,脚下触感发生了变化。
蝉尸依旧。脚胫依旧浸没于雾蓝寒气中。然而雪的厚度却逐渐变薄。脚底开始触摸到雪与冰晶之外的质地(我忽然发现我双脚赤裸。但并不感觉寒冷)。我向前望去,惊异地发现前方地面上,积雪已逐渐消失。无数黑色蝉尸已不再散布于广漠雪原,而是散布在一片质地坚硬的冰原上。
不,那不是冰原。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结冰的湖面。
我以足尖轻轻拨开脚下蝉的碎片。雪的残迹如粉末般碎洒于冰层之上。冰层质地出乎意料地清澈。除了些许细小气泡、针状或放射状的白色纤维外,看不见其他杂质。
我将赤裸的脚掌平贴于冰层上。似乎可以感觉冰层下湖水的波动晃荡……
然而我随即发现,湖面下并不是只有湖水而已。
隔着厚实冰层,蓝绿色湖水中,竟浮现了一张人脸。
那是Cassandra的脸。张狂炸立的长发。忍受某种痛苦般闭目凝眉的表情。人脸之下,由于水深,光线无法穿透,看不见她的躯干或四肢,也无法看见任何姿势或动作。然而能够明确看见她的脸,以及其上细节……
或者该说,很奇怪地,竟能够清楚看见那散布于人脸上,Cassandra所有的五官细部、皮肤之纹路。甚至连汗毛(它们被冰层下滞重的水流平抚,贴伏于肌肤表面)都清晰可见。
然而那不可能。尽管雪地或冰层反光十分明显,但四周光线依旧昏暗;理论上,完全不可能看见那些冰层下极微小的细节。
我忽然明了,这是梦啊。是梦的缘故。在梦的透镜中,本来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见的——
然而更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
冰层下,湖水中,Cassandra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很奇怪地,那张开的双眼并不予人“活体”之感,反而带着某种死亡般凝止的成分。原先蹙眉的痛苦表情此刻也舒展开来;但那样不带情绪的舒展,却也接近某种死亡后的松弛与空无……
一言以蔽之,那像是一具沉落于湖水中,张开眼睛的,尸体的脸。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开始对“创始者弗洛伊德”产生疑虑的那段时日,于河岸漫步中与Cassandra四目交接之瞬刻。她那短暂得像是不曾存在的,空白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突然明了了那表情的意义;或者说,那“缺乏表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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