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刺客同意了,强壮的刺客收回匕首,一脚踢中齐远山脖颈的穴位,齐远山当即昏迷。
刺客掏出两根麻绳,把秦氏父子捆绑在一起,破布塞嘴不让叫喊。
两个刺客,绑着一对父子,走出关押政治犯的414牢房。
老秦双手被反绑着,只能用肩膀贴着儿子,让他知道老爹会拼死保护他的。
暗淡的走廊,月光从铁窗外倾泻而下。
突然,前头出现一道手电筒光线,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
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对面是个穿黑制服的警官,右手握枪,左手持电筒,两撇小胡子上面,有张三十岁出头的冷峻面孔——叶克难。
今晚狱警人手不够,不少人被辫子军征用到街上维持治安,以至于都看不到有人巡逻。名侦探绕过监狱放风的庭院,又爬上四层楼梯。铁门敞开着,黑漆漆的通道深处,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并引来一群苍蝇……
办案经验告诉他,苍蝇是凶杀案的第一侦探,尤其在盛夏时节。果然,地下躺着一具尸体。狱警的喉咙已被割开,鲜血还在往外溢出。尸体背后有扇牢房的铁门开着,必是今早那两个“政治犯”。
十七岁的少年,嘴里塞着破布,浑身挣扎,胳膊被绳索勒得要出血了。
今晚,叶克难闯入监狱,正是为他而来。
面对警官手中黑洞洞的手枪,两个刺客并未轻举妄动,但也不会轻易投降,监狱走廊里双方陷入死一般的对峙。
背后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典狱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举起手枪暴喝:“放下凶器!”
叶克难稍微出了口气,有两支枪对准刺客,同时扣下扳机就能击毙他俩。
右脸有疤痕的刺客在犹豫,是要鱼死网破一同玉碎,还是忍辱求生?他选择了后者,慢慢放下匕首。旁边强壮的刺客,直接让匕首坠落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象牙刀柄暴露,螺钿上的图案看不清,多半还是彗星袭月。
叶克难盯着刀疤上方的那双眼睛说:“给他们松绑!”
两个人对视了半分钟,刺客缓缓解开秦氏父子身上的绳索。
忽然,秦北洋眼神大变,高喊一声:“当心!”
典狱长的身后,幽灵般地出现一个黑衣老头,匕首无声无息地绕过脖子,割断了典狱长的气管。
叶克难飞身向后开了一枪。
正好松了绑的秦北洋,重重一拳击向刀疤脸的刺客,对方轻巧地躲过。叶克难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已翻身到秦氏父子旁边,向后射出第二发子弹,可惜黑暗中无法瞄准目标。两个刺客捡起匕首,强壮的那个反手一刀,刺中秦海关的胸口。
鲜血喷射在秦北洋的脸上。靠近庭院的窗户打开着,铁栏杆竟被掰断——第三个刺客就是从这里潜入的。
楼顶垂下三根绳子,一老二少,三名刺客,抓着绳子爬上监狱天台。
等到叶克难扑到窗边,还想射出第三枪,刺客们却都已消失无踪。
第34章 越狱南渡(一)
被割喉的典狱长已经断气,秦海关的右侧胸口中了一刀,虽没伤到心脏,但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这时候,齐远山也扑了出来,走路七荤八素,手捂着被刺客踢中的脖颈穴位。
叶克难看着监狱中心的庭院,皱起浓密的眉毛说:“既然,刺客能将匕首带入监狱,必有内应,这里绝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们不杀我们,却要绑架带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问——以往两次与刺客遭遇,都以为他们是来取自己性命的,难道并非如此?
叶克难蹲在牢房门口,用布条给秦海关包扎伤口。这层政治犯监狱依然安静,他随口说:“你们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门,这间414号牢房,关押过戊戌六君子。”
“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秦北洋说出六个顶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关在同一个牢房,何其幸哉!”
“若是光绪帝在戊戌年的变法成功,六君子没上菜市口,康有为君主立宪成真,或许吧。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那帮人杀了谭嗣同,便是断绝了大清的生路!”
“可人家是为变法流血而死,我们呢?为了给袁世凯称帝造墓而亡,照司马迁的说法,一个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
“小子,八年不见,读了不少书嘛!京师大学堂没收你进少年班,真是国家一大损失。”
叶克难救了他们父子之命,秦北洋却不领情:“你勿再诓我!当今清朝复辟,当兵的都留了辫子,你怎么没戴假辫子?”
“那还不如杀了我!八年前,是我从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从天津带到西陵,你没必要陪张勋和清朝殉葬。你们快走!”
于是,叶克难带他们逃出监狱,秦北洋背着受伤的父亲,齐远山举灯照明。
一路上,横躺五六具狱警的尸体,全是被匕首割断咽喉而死……上到典狱长,下到牢头狱卒。从晚清到民国,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张勋复辟,监狱人手不足,防范空虚的间隙。
监狱后门是西交民巷,东南可见大前门。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关,捶着儿子的后背说:“放开我,让我留下来。”
“爹爹……”
“北洋,你听着,如果我们父子俩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彻底完了。我不是没逃过难。庚子年,跟随老佛爷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丢了性命。”老秦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齐远山的手说,“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块儿逃跑,反而是个累赘。你们小伙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们的性命。”
“爹,我怎能弃你而去?”
秦海关用仅剩的力气说:“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轻易回来。记得京西骆驼村的地下,埋着的那几口瓮缸里,藏着老秦家的宝贝。”
叶克难给了他们几块大洋做路费,关照他们得劲儿地往南跑:“北洋,你爹说得有理!我会把他送去医院。北洋军阀已成一盘散沙,整个北方都会打仗,最好跑过长江才安全。刺客不知何时还会出现!我会继续追查。你若见到‘彗星袭月’的标记,需要特别留心,多半与刺客有关。”
秦北洋放下父亲:“爹爹保重!孩儿会回来救你的。”
后半夜,月牙儿高挂在城楼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儿。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见到北京的月牙儿。
鸡叫天明,两个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运河路过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坟。
如今德租界不复存在。北洋政府虽还没参加世界大战,但已与德国及奥匈帝国断交,收复了天津、汉口两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奥租界,俘虏当地驻守的小股德军,算是为庚子年的灾难小小复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铜像还在,德国小学却已关门,秦北洋还记得自己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他去了德意志银行,果然已歇业打烊,辗转找到仇德生当年的同事,才知道养父母葬在城西的杨柳青镇。
秦北洋带着一大叠纸钱和锡箔上坟。八年过去,小坟冢上长满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妇的名字,还刻着“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来祭拜你们二老了!小庚发誓,在孩儿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两个刺客,为二老报仇雪恨。”
齐远山也跟着跪下,帮他烧纸钱与锡箔,浓烟如同这乱世的狼烟,熏得秦北洋泪流满面。他再不掩饰悲痛,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离开杨柳青,秦北洋与齐远山经过沧州、德州,渡过黄河,至山东省会济南。彼时山东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场小型内战。秦北洋买了两张津浦线的火车票。
蒸汽火车飞驰,齐远山遥望路过的泰山。半日后到徐州,张勋辫子军的大本营。停车蚌埠,小贩送来报纸——段祺瑞在马厂誓师,自任讨逆军总司令。南苑航校起飞三架法制高德隆G.Ⅲ侦察机,校长亲自驾机飞临紫禁城投掷手榴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圣地,已成来去自由的天空。辫子军兵败如山倒,前门大街到处是被丢弃的假辫子。张勋逃入荷兰使馆避难,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仪再度退位。
齐远山问:“北洋,张勋完蛋了,我俩要回北京吗?”
列车广播说前头就要到终点站浦口。彼时长江上没有大桥,火车只能先停在南京北岸的浦口。
秦北洋记得临行前父亲的关照——走得越远越好:“咱都饮马长江了,难道不去江南看看?”
午后的浦口站,两个少年顿感茫然。一个黑布马褂的中年胖子,穿过铁路要爬上月台,看来颇为吃力。秦北洋把他拽上月台,胖子客气地致谢,正好有卖橘子的小贩,胖子买了一袋朱红的橘子,送给秦北洋两个,又蹒跚着翻过铁路。对面月台有个少年等着,年纪与秦北洋相若。这是一对父子,父亲送儿子上火车,临行时买几个橘子给儿子带在路上。这幕情景,让秦北洋想起自己的父亲,不免满心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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