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个少年墓主人没有腐烂。
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丝毫没有坏掉的迹象。每寸皮肤似乎都有弹性,光滑可鉴人。小木摘下防毒面具,用力嗅了嗅少年的脸。没有任何臭味,反而有一股异香,从他的脖子下传来。要不是嘴里衔着马灯,小木必会发出声音来。但他并不恐惧,因为这少年太不像死人了,仿佛吃了某种药,始终在这棺材里睡着,等待有人来把他吻醒。
照土夫子掏棺材的规矩,小木给自己脖子上挂一条白布带,再套到墓主人的脖子后。这样他把身体直起来,就自然把小皇子拉起,仿佛尸体自己坐起来一般。他掏出少年脑后的玉枕头、十几条珠串,以及两三个宝匣。他跟小皇子的距离太近了,几乎鼻子顶着鼻子,从他嘴里呼出的空气,直接进入死尸的鼻孔。
小木实在忍不住,放下嘴里的马灯,亲了亲少年的嘴唇。
其实,他是喜欢男人的,这是一个秘密。
跟一千多年前的死尸接吻,这也是小木的第一次。
冰凉的温度提醒他——亲的是个死人。他知道,按照许多大墓里的传统,这小皇子嘴里应藏着一枚夜明珠。但他从未见过夜明珠能真正保护墓主人千年不朽的,连百年五十年都熬不过去呢。
他以前亲眼所见的不腐之尸,都是晚清时代的。因为涂过防腐的药物,许多还是西洋传过来的福尔马林,更古老的则是水银、丹砂。至于传说中的不朽干尸,小木也听说过,但都在气候干旱的西北地区。绝无这种跟刚死时一模一样的。
小木不想挖出这枚珠子,就让它永远留在男孩的牙关之内吧。也算是给自己积个阴德,或为刚才的那一吻?如果小皇子还活着,不会讨厌他吧?
他把所有财宝装进大布袋子,唯独留下墓主人的夜明珠。最后,他看了美丽诱人的少年一眼,便匆匆爬出棺材。
旅长亲自把小木拉出来,他屏退左右亲兵,清点棺材里的宝贝,还在小本子上一一记录,果然不同于盗墓的蟊贼。
“尸体没有腐烂吧?”旅长通过棺材的破洞,又往里头看了几眼。
“是,没烂。”
“连着棺材一起带走。”
旅长毕竟是保定军校毕业的,也读过几年书,知道这尸体千年不腐,必有蹊跷,说不定在科学研究上价值连城。若是贩卖给洋人,足够抵得上今日掠来的宝贝了。他命人用木板把棺材破洞钉上,十多个强壮的士兵,用木杠子抬起棺材,小心翼翼地运出地宫。
小木看着心里一慌,但也不敢说什么。他明白,棺材抬起之后,底下的金井就会暴露,里面藏着更多宝贝。他并不提醒别人,就当什么都没有吧。果然,大家手忙脚乱的,加上墓室里黑灯瞎火的,谁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一口井。
而他想要把金井里的秘密,留到自己下一次再来这里的时候。
还有被铁链条捆绑的小镇墓兽。旅长说这东西也是无价之宝,与棺材一并运出地宫。
唯独壁画无法带走,他们也不懂揭取的技术,只能留给后代的盗墓贼了。
这支溃兵可谓满载而归,在天黑前撤出墓道。根据小木的建议,他们迅速回填盗洞,重新把墓道口隐藏起来,以免掘墓的龌龊事被人发现。不过,小木记住了参照物,坟冢上有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往下挖三丈三尺就是墓道口。
旅长连夜在白鹿村强征了几辆大车,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小镇墓兽,还有陪葬品都放上去。他们趁着夜色离开白鹿原,向潼关方向秘密遁去。
第二天,经过临潼县的秦始皇陵脚下时,意外遭遇另一支军阀的袭击。原来,袁世凯称帝当年,陕西军民与云南蔡锷遥相呼应,扯起护国军大旗。陕北镇守使陈树藩在富平兵变,驱逐陆建章自立,并与西北军阀胡景翼大打出手,双方血流千里。
旅长下令拼死突围,但拉着棺椁的大车,陷在淤泥里动弹不得。全军被围得水泄不通。对方军阀是陕西本地人,对外来的北洋军恨之入骨,下令不接受投降,一律格杀勿论,给遭罪的三秦父老报仇。
秦陵下的激战延续到黑夜,最终变成一场屠杀,失败者几乎没留活口,大多死于马克沁重机枪的扫射。旅长被俘虏后,立刻被扔进烧开的油锅煮熟,做成人肉汤分给胜利者们吃了。
挖掘唐朝大墓的惩罚,如此之快就降临到他们头顶,真是始料未及。
唯一的幸存者,却是少了一根指头的小木。他扮作死尸活了下来,心想是小皇子保佑了自己。天亮时分,他悄悄爬出尸体堆,脱下军装逃离了秦始皇陵。
至于陵墓中挖出的所有金银财宝,自然一并更换了主人。
小木原本已跑远,眼前却又浮现出小皇子的脸,更确切地说,是小皇子的嘴唇的味道。
他换了身当地老百姓的衣服,折返回来,趴在玉米地里观察。他看到军阀备好了两辆大车。一辆车装着小皇子的棺椁,还有一辆车装着小镇墓兽。其他宝贝都可化整为零,唯独这两样只能用大车装。
焦虑地等了一整宿,熬到清晨,小木才发觉,一辆大车往南而去,另一辆大车往北而去。
小皇子究竟在哪辆车里呢?
往南还是往北?
小木随手抓了个阄,决定往南而去。
第33章 彗星袭狱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白鹿原的唐朝大墓被盗次日,张勋复辟的北京城里,辫子军正在准备决战。
黑夜,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一身黑制服,蓄小胡子,肋间插着佩刀,穿过堆满沙袋与工事的街头,走进黄龙旗下的监狱。每个看守都认得他,向京城名侦探敬礼。而这里大部分重刑犯,也是被他亲手抓进来的。典狱长与叶克难相熟,都是高等巡警学堂的同窗。隔着一层铁网格的玻璃,窥见对面顶层牢房,专门用以监禁政治犯。
“秦海关,五十七岁;秦北洋,十七岁;齐远山,十七岁。”典狱长用手指头蘸着唾沫翻看花名册,“三人都关在414号牢房。”
“他们不是政治犯。当今世上,唯有秦海关会造镇墓兽。我听说,张勋给他酬劳五百银圆,承诺陵墓监督的职位——跟袁世凯一个价钱。普天之下,除康有为等保皇派,皆反对复辟。张勋想为十二岁的溥仪营造皇陵,借此获得天命保佑,让大清帝国活下去,他疯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叶克难正在串联警界同仁反对复辟,典狱长早已明白:“克难,只要你一句话!”
“好,这一层还关押了其他人吗?”
“去年袁世凯死后,政治犯楼层就空了。对了,今早进来两个政治犯,罪名是在天安门散发反对复辟的传单。这两人的名字是假的,还没查到真实身份。”
“长什么样?”
“都是二十多岁,一个稍微年轻的身高体壮,一个稍微年长的脸上有道疤痕。”
“脸上有刀疤?”
叶克难手指头微微一抖,便摸到自己脸上,从腮边慢慢划到耳根。
“差不多就是这样。”
“糟了!”
对面政治犯楼层的灯灭了……
关在414号牢房的秦北洋,看着黑漆漆的走廊,寻思着是停电了,还是外边在打仗?他感到一阵风,熟悉的气息,让他霍地站起来。
秦海关病怏怏的,形容枯槁,满头白发,几乎每天都会再衰老一点。齐远山成天在身上抓跳蚤,每分钟打死一只蚊子,胳膊与后背布满红肿块。
铁门被打开了。
没有光,看不清的脸,仅能看到轮廓,这回变成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瘦长。
“什么人?”
秦北洋话音未落,那阵风就吹到了跟前,喉咙口被某种尖锐物顶住。
有人点起火柴,俄国货,木棍相当长,可以燃烧好一会儿,依次照亮秦北洋、秦海关、齐远山三人面孔。
左边那个高大魁梧如立地金刚,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右边的貌似二十六七岁,白皙的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秦北洋认识这张脸。
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暮春之夜,灭门案,杀父杀母之仇。这道伤疤,就是拜九岁的秦北洋(那时还叫仇小庚)所赐。
若非刀剑几乎已刺破皮肤,秦北洋必会从喉咙里攒出一口唾沫,喷射到这张脸上。他发过誓,要亲手杀了这个人。
去年元旦,在香山让他跑了,这次竟在北京监狱狭路相逢。他还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死就死吧,秦北洋并不畏惧。只可惜,不晓得为何而死。做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没面子!
“莫要杀他!”
病得毫无反抗能力的秦海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希望保全儿子性命。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刀疤刺客说话了,声音并不如这张脸般吓人。另一边,强壮的刺客已用匕首对准齐远山的脖子。
老秦虚弱地扶墙站起:“你要把我们带走?”
两个刺客惜字如金,只用点头作答。
秦北洋盯着对方的脸,似乎要将那刀疤上的眼睛抠出来:“好,我跟你走,但不要伤害我的兄弟。否则,我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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