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黄锋自家的小院里再次见到了他本人。他正在拾掇茉莉花的花圃,听到我走进来,连头都没抬:“这里很少会下雪,我记得九八年有一次,二○○○年好像也下过,○二年是下过的,再就是前年一月份的时候……两三年才有的一场雪能让你赶上,算你命好。”
黄锋家的院落很像“庞欣”的那个尸体花园,目测来看面积小两圈——其实大多数私搭乱建的平房格局都差不多,有个院子种点花花草草茄子豆角的也正常,最多是肥料的来源有点儿区别罢了。
我不是瞎子,体验不出黄锋的各色诡异感知都从何而来,但我至少明白最好不要去多纠结。走近苗圃,我闻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还有泥土蒸腾出的温热气息。黄锋穿着短袖的军绿色帆布衬衫和墨绿色的劳动布长裤,空的裤腿扎了起来,右脚蹬着一只广口的土黄塑料拖鞋,脚趾间沾了些泥土。我在斜后方站定,注意力集中在他把上衣撑得紧绷绷的巨型背阔肌上。
“彬来过么?”
黄锋微微转过头,角度精确得让我以为他开了天眼,不过他没说什么,嗤笑两声,继续干活。
“那他肯定也料得到我会追来,给我留话了没?”
“你呀你呀,就是不知死。”他终于放下手里的工具,摸到脚边的一个白色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气,我努力嗅嗅,不是水。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根烟,放在嘴唇边捋捋直,点着抽了两口。
“少抽点儿吧,这玩意儿会害你早死的。”我说着,自己也有点儿想抽烟的冲动。
“你不是比我还急着寻死么?”
“我天天照镜子,怎么看自己都是长命百岁的王八脸。”我刻意向前逼了一步,“彬不会杀我。有本事杀我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残了,要么跑了……黄锋,你真以为靠你缺胳膊少腿儿的能要我命么?”
黄锋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转化为满脸愤怒的杀气:“你脑壳坏掉了吧,傻缺仔!”
“不信?”我撒手丢下背包,右腿后撤半步,侧过身,冷冷道,“起来试试。”
黄锋一撑身子,敏捷地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拐,重心前倾,我看到拐杖的橡胶头深深扎进了泥土中。
我从后腰抽出甩棍,扔到背包上:“我徒手,别让人说我欺负你。放心,会留你口气儿的。”
“不必了。”黄锋眼眶周围的肌肉抽搐着,下盘在改变重心,“我老婆自己能带孩子。”
我无所谓动手,但还是希望在他弹射过来之前证实一下:“别,你死了谁来看坟啊。”
他前冲之势顿了一下,弓还是拉得很满:“什么?”
“你背井离乡来这里成家,不就是为的这个么?”我伸手指圈了下花圃——当然,他应该是看不到的,我权且当他能感应到吧,“真是,大家都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埋人玩儿,就不觉得瘆得慌么?”
黄锋向我指的方向转头,转了一半似乎又想通了,哈哈一笑:“你以为他……”
“女字边的那个‘她’就对了。”我截住他的话和笑声,“陈娟的墓冢,就在这里。你长期盘踞南方边境,为的就是寻找、运送、安葬并守护陈娟的遗体。”
黄锋的嘴张开一下,又闭上,体势依旧蓄势待发,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些。洋洋洒洒的雪花一落到他身上,瞬间就失去了颜色与形体,挥发得无影无踪。我甚至相信它们若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宁愿选择绕道而行。
陈娟失踪的遗体,按说是块无关大局的拼图板,但对彬而言,却不亚于耶稣裹尸布之于梵蒂冈。直到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帮助彬的时候,忽然想到:对一个又瘸又瞎、满心报恩,同时还熟悉南疆地区的人而言,这大概是最适合的工作了。
“不过真没想到你为报答他,居然搭上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冲这个,我敬你是条汉子。”我沉胯伏肩,身上各个关节反馈回程度不同的酸痛感,“现实一点儿吧,阮八和姚江俩人都没超度我,你更没可能的。”
如果你放倒我,就能终结我的追缉之旅。或者,让我有机会再次面对彬的时候,不会手软。
反正我是挺想打一架。
但黄锋却没再向前一步。直到他重新坐下,我才看到他隐隐流露出的沮丧与伤感。他挪挪位置,揉着残肢的边缘,话音依旧铿锵有力:“你走吧。”
“彬去哪儿了?”
黄锋不怀好意地笑了——他还是不笑的时候显得更正常一些。“你抓不到他的。”
“抓不抓另说,但我要找到他。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想了想问:“是说他知道我会问你,或者用点儿什么伎俩逼问……这个不大可能,你不吃硬的。他是怕你太笨,被我套出话来,索性干脆就什么都不告诉你,对么?”
黄锋拧着眉头,这大概接近他的思维极限:“你以为……”
“我还以为他肯定也劝你别和我动手,而且会说是因为怕你伤了我。”
他沉着脸。雪花打在身上的湿冷令人战栗。我冷眼俯视着他:“不错,你觉得自己很仗义,你知恩图报,你一直在帮他,可你只是个傻子,你根本不知道彬在做什么。你不了解他,你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判断他的行为是否合理。你以为能协助他或对警察守口如瓶就是尽力了,你错了。彬信任你,只因为你是个不去思考的一根筋,你根本不问对错,不问因由,把盲目当做忠诚。所以他与你之间,不是朋友间的互助,而是上级对下级、施恩者与回报者之间的命令与执行。”
黄锋愕然的样子很僵硬,棱角鲜明的下巴愈发显得固执:“如果你信任一个人,就不该问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彬这样问了自己很久?我也问了自己很久……他得不到答案,所以去杀人。可悲的是,杀人并不能给他答案。”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
“是么?我很怀疑。他自问自答最后只给出了一个很荒谬的逻辑:他想随陈娟去死,但他又不能去死,所以就用别人的死亡来沐浴沉沦。要我说,这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如果你女人被杀了你会无动于衷么?”
“我不知道……”我狠狠地甩了下手。
为什么一个为了传宗接代的老头可以那样欺凌自己的儿媳,一个受辱的女人可以杀害自己的骨肉,一个被爱蒙蔽的男人甘愿去做牺牲品,一个不谙世事只为生存的孩子可以撒下弥天大谎,一个为了迎接新生活的丈夫可以抛弃自己的亡妻……失去身份的边缘人群在疯狂地报复社会。满满一院子尸体,却无法阻止一个愤怒司机的街头暴行,谋杀工具和人命能够等价兑换……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与生俱来,我们拥有让一切行为合理化的天赋。
“我不知道,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那个扭曲的逻辑,彬都在杀人。陈娟一条命,需要多少人抵偿?为了复仇,为了寻找死亡的替代品,因为被杀的人罪有应得……随便给出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所有谋杀行为就能变得令人同情?他杀人,这个理解,那个支持,连修女为包庇他都可以背叛上帝,你们全被骗了——包括彬自己在内。陈娟死了,杀多少人去陪葬她一样不会复活;她死了,就埋在我们脚下。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让生活继续。我相信在他心里,没有人能代替陈娟,同样,死亡也没有替代品。如果他不能向前看,不如去死!”
黄锋沉默了好一阵,问我:“你是想去杀他?”
“我可以抓他,因为我是警察;我可以帮他,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自然也可以杀了他,因为这正是他一直盼望却没有实现的夙愿。反正无论选择哪条路,我也会有我的理由。”
“我看不出抓他和杀他有什么区别。”
“他如果自首或被捕,恐怕还真没那么容易死。”这个问题我也是刚刚权衡出个眉目,“宾森遗失的秘密文件奇货可居,一旦彬归案,国安局肯定会立刻把整个案子接手。”
黄锋面朝我的方向,嘴角咧开:“哈!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他。”
“我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他确实没告诉我。试试去找那个孩子,他不会离那孩子太远的。”
“彬会猜到我这么想,所以他在离境前都不可能和依晨在一起。借刀杀人的伎俩就免了吧,我知道时天在边境的势力,但只要我不针对依晨,他就没理由对我下手。”
黄锋惨然地侧过脸:“那看来,只有我能拦下你了。”
“其实,我并没把握撂倒你。”我缓步走到花圃的屋棚下,身上的潮寒立刻退去了大半,“当然,我相信你也一样没把握。”
黄锋似乎在品味着我话里有没有卖乖或嘲讽的成分,过了会儿,反倒自嘲地笑了:“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把握。你小子不简单。”
我拽过背包,收起武器,点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我还是打算去边境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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