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情报的价值,超出了我的想象——它涵盖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信息:一九九四——一九九七,空白的三年。
关于“虎咬”:东亚部分国家的人民军特种部队、越南人民军陆军861特工团及水上特工团等至今仍在使用。
关于“医疗援助团”:一九九四年初入柬,并由红色高棉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宾森负责接洽。
上述二者的交汇点为:一九九七年越南曾派遣861特工团“纳迦”小队入柬执行斩首行动,地点在北柬安隆汶 ,行动代号“弑子(Kill Son)”。依此推测,刺杀目标可能就是宾森。同年六月十一号,宾森全家于安隆汶住处被杀。对以上信息,越南官方近十年来始终拒绝表态。
另,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某“特殊行动部队”曾进入安隆汶执行营救任务,并成功解救遭囚禁的人质一名,行动部队无伤亡。据可靠消息:该人质名叫黄锋,系“纳迦”小队幸存者。
附,可供走访人员:1.黄锋,“纳迦”小队幸存者,天津人,现住广西壮族自治区四道镇民政路;2.“特殊行动部队”名册计三十二人;3.阮勋宋,越军前861特工团上尉,可能是“弑子”行动的通讯联络官,现退役居住在北越边境的芒街;4.“时天”,也许是化名,一说姓董,中国人,一说是中泰或中越混血,南亚一带的著名“掮客”,住所不详,好像熟知“纳迦”小队的情况。
我的第一反应是:最直接的见证人黄锋,最容易找到,也最容易有结果;而参与营救行动人员最没可能接受调查,要知道,军队的地盘是不认警察的;至于另外两个,可有可无,碰碰运气吧。
不过,等我查阅完地图又仔细核对了营救行动人员姓名后,前面的首尾顺序则干脆调了个儿。
第一站,天津汉沽。
从警这么些年,我才知道茶淀监狱实际上归北京监狱管理局监管,且为此还专门设置了唯一的分局。除了这没来由的亲近感之外,大概是临近营城水库与渤海湾的缘故,虽说窗外是大太阳天,提讯室里又没空调,却感到凉风习习,舒服得很。
我点了根烟,本想把烟和火柴扔到桌子的另一端,想想,还是叠放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去:“还好么你?”
石瞻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没理会我和面前的香烟。
房间里,缭绕着一种熟悉的落寞感。
“不好意思,一直没来看看你。”我先友善地放下身段,“也是不知道见你该说些什么。但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挑衅或示威的。”
石瞻正视着我,微笑道:“你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大好。”
我在想这种问讯方式也许很不明智:“可能吧,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猜测我的来意,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问道:“小莹和孩子,葬哪儿了?”
“这个……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抱歉,帮不了你。”说完,他又把头转向窗外。
我把烟抽完,翻开面前一本黄色的卷宗:“因敲诈勒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妨害公务两年,故意伤害两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就因为定性太难,最高院为你这案子还专门下了个批复……如果你提供的帮助有结果,我可以找人把减刑建议直接报送区法院,运气好的话,你再待个六七年就能出去了。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去?”
石瞻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条件,无聊到可笑:“不想。”
我合上卷,吸了口气:“蔡莹和孩子的墓冢,我可以派人去问,我都可以现在就当你面打电话!难道你不想早点儿出去,看看他们么?”
“想。”他回答得很平和,“但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值得帮你。”
这样对峙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翻开另一本蓝色的卷宗:“一九九七年九月,你在广西大渡港军事基地参加侦查演习,结果被临时抽调参与了一次特殊行动,从景洪出发,穿过老挝,潜入北柬,时任尖兵。”
石瞻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档案公开的部分里,行动过程被‘蒙太奇’了。结果很顺利:救出人质一名,且全身而退。”我趋身伏案,探过头紧盯着他,“石瞻,你们去营救的那个黄锋,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是微笑着摇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名单上有记录!石瞻,你敢说你没参与过那次行动?”
“我参加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你们突袭了安隆汶的赤柬据点。”
“是。”
“你们是不是救出了一个叫黄锋的?”
“是。”
“那告诉我这个黄锋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
“档案已经公开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公开的,就是不能说的部分。”
“我不是找你刺探什么国家机密。事实上,我对政治没半点儿兴趣。我只想知道那个黄锋是谁?越共?‘纳迦’小队?宾森?‘弑子’行动?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大概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石瞻的面庞逐渐明亮起来:“你是叫赵馨诚,对吧?”
“不错。”
“赵馨诚,你发过誓么?”
“可能吧,怎么?”
“我曾面对国旗起誓,不容背叛。”
“真他妈崇高。”
“信守承诺,与法律或道德都无关,个人选择问题。”
“就你的所作所为,还好说自己爱国?”
“不,我只是很守信。”
“守信到明知道蔡莹利用你还心甘情愿当炮灰?”
“我答应过她,我做到了。”
“代价是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她出卖了你!”
“那是她的选择。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选择,而去强求别人选择什么。”石瞻把面前的香烟推了回来,“我承认,我很失望。但既然我选择答应小莹的要求,就不能让她失望。你知道什么是失望么?”
我垂下目光:“不知道。”
“很简单,去照照镜子吧。”
都说,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对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沦丧,失望便会随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挥之不去。
是的,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蔡莹和那孩子的身后所在,我会找人落实并通知你。”我又把烟推了回去,收拾好桌上的卷宗,“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那孩子……”
“是我的。”石瞻打断了我,“是我亲手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很愕然:“你早就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石瞻向我伸出右手,“但,多谢了。”
正待去和他握手,一闪念,我抽出彬的照片,递了过去:“见过这个人么?我是说,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没有……你不用说,如果没见过,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是了。”
石瞻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随即着魔般地将目光固定在上面,表情显得犹疑不定。
“这个……”我听到他倒抽凉气的“咝咝”声,“我说不上来……”
“算了,不勉强。”我作势起身,“就这样吧,你多保重,有时间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见没见过他。”
“什么?”
石瞻两手捏着照片,拇指不自觉地捻动着:“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心中纠结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扣上照片,抬头问道:“这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
我仿佛看到面前就竖着一面镜子:“是。”
“那你要小心了。”
“你见过他?”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石瞻翻开照片又看了看,“二十二号下午三点多,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
“你不必说……”
“这不属于行动计划,完全是意外。这个人……安隆汶……应该说十一月中旬,整个斯伦河 流域连降暴雨,二十二号那天雨是停了,却下了罕见的大雾,虽然天气有利于袭击,但稳妥起见,行动安排在晚上。”
“你说计划改变了?”
“对,因为下午三点,有人对安隆汶发动了武装突袭,为确保目标安全,我们只得临时参战。”
“还有别人?是谁?”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当时在西侧有一支佯攻部队,人数不少,火力相当猛;另外东北角与东南方向也有零星的交火情况。我们沿东侧围栏突入营地,顺利抵达目标囚禁的地点,结果发现哨兵与守卫都死干净了,目标失踪。”
“还有其他人来救黄锋?可记录里说是你们把他……”
“是,我们以为行动失败,就立即原路撤离。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目标,以及另一个来营救目标的人。”
我指着照片问:“是他么?”
“我是突前的,和他交过手。”石瞻盯着照片,似乎在努力回忆,“雾太大,而且他脸上有迷彩涂装,我不确定看到的一定是这张脸。”
“你说‘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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