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垦三师的驻地临近内蒙古中俄边境,此处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接壤,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满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从五十年代开始,才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前来开荒。兵团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我们在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隶属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农垦三师。说好听了叫农场,实际上连座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在荒原上掏几个洞,上面用树枝编个盖子,再遮上两层苫布,这就叫“地窝子”。吃住全在这种地窝子里,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一下雨就灌汤,简直不是人住的,胖子的游泳就是在这儿学会的。
17号农场的编制是一个排,实际上人数只有一个班,排长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伤残军人。他在长津湖冻坏了一条腿,从1953年就开始屯垦戍边,扎根边疆长达15年之久,对这片荒原了如指掌。我们这哥儿仨在连里团里乃至于师里,都是出了名挂了号的“难剃头”,说白了就是调皮捣蛋不服管,那也不奇怪,我们以前住在军区大院,首长见得多了,是立志要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当司令员的主儿,区区一个生产兵团的排长怎么可能指挥得了我们?不过我还是很佩服我们这位排长,因为他有一肚子深山老林中的故事,让人听了上瘾!
屯垦兵团的生活十分枯燥,除了背不完的语录、写不完的“斗私批修”心得,我们排只有两个任务,一是挖土渠排干沼泽,二是军事训练及巡逻。挖土渠的活儿并不轻松,出工两点半,收工看不见,凌晨抹黑下地,天黑才回来,一天下来,一个个筋疲力尽累得半死,手上磨出的血泡都顾不上处理。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备荒的生产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等生产必备工具之外,全部人员都配发了枪支弹药,半夜三更还经常紧急集合,被排长从热被窝里拎起来武装拉练,为此没少闹笑话。有那么一次,又在深更半夜紧急集合,一声哨响,大家连滚带爬地出了被窝儿,全班十多个人一字排开。排长让胖子检查是否有人没达到战备要求。胖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挨个儿给我们挑错,先说张三背包没打好,又说李四武装带没扎上。这小子长脾气了,居然还批评我没系围脖,不符合实战要求,真打起来趴上几个小时,非冻坏了不可。排长认为胖子说得有理,正要表扬他,抬手电筒往前一照,差点儿没把排长鼻子给气歪了。原来地窝子里太黑,胖子不知是拿了谁搭在火炕上烘烤的长筒毛线袜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围就跑了出来,臭烘烘的黑袜底刚好围在他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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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排地处荒凉,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还有狼群,但是经过前几年的打狼运动,狼群早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很少了。有的狼为了活命,甚至会翘起尾巴装成狗,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白天遇上狼,允许用步枪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准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山鸡。我们排总共十来个人,那一年寒冬将至,连部下令撤走一批人员,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才陆续回来。解放之前山里的胡子和放排淘金为生的人们,无不迷信于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要站在岸上看今年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指江上起鼓,大块儿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独角老龙用角划开。过去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年头好,好年头必有好兆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所谓“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其实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在这高寒的边荒,会直接影响农作物收成。
连部又让留下几个人,负责看守农场的重要设备。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被选中留下,另外还有一位战友,也是个从北京来的女孩儿,她同样由于出身问题参不了军,才来兵团当了知青。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团的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全班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信员,这一年也留在17号农场。原本还有另一个女知青,不过由于患上了夜盲,临时被调走了,团部没来得及再指派别的人员。因此留守17号农场的,就只有我和胖子、陆军、尖果这四个人。前些时候,转场的蒙古族牧民路过17号农场,有条黑色的大牧羊狗生下一条小狗,牧民们要长途跋涉带着刚断奶的小狗不方便,暂时托付给尖果照料,等转年开春再领走。小黑狗圆头圆脑,长得和小熊一样,冬季的北大荒万物沉眠,每天和小狗玩耍给我们增添了不少乐趣。而随着严寒的到来,在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之上,也将只有我们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
排长离开之前反复叮嘱:“一旦遇上风雪,你们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是底下有烧地火龙的土炕,烟囱直通地面,烧热了呼呼冒烟。你们必须轮流盯着,绝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随时出去除掉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你们没在北大荒猫过冬,不知道西伯利亚寒潮的厉害,千万不要大意,否则一晚上过来你们就全冻成冰坨子了!”
其余的人撤离之后,我们四个人留守北大荒17号农场,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就是用木材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刮过来的寒风带着冰碴儿,吹在脸上跟小刀子剌一样,根本睁不开眼,使人感到无法抵挡。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方向压来,我给我们这几个人分了工:尖果负责电台和伙食,等到寒潮到来刮起暴风雪,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我们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必须有定量;我和胖子的任务是生火添柴,以及外出巡逻,趁天气还好,我们要尽量多打几只兔子山鸡冻起来当粮食;陆军则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家伙讲一个故事解闷儿。
陆军愁眉苦脸地说:“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快一年,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那些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的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胖子一嘬牙花子:“陆军儿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你还想拿我们一把是不是?”
我也对陆军说:“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你小子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打明天开始你上外面捡柴火去。”
陆军的体格十分瘦弱,来阵大风都能给他刮倒了,根本抵挡不住北大荒的寒威,闻听此言忙说:“不行不行,这么冷的天,我上哪儿找柴火去?我看我还是接着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今儿个我再给你们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胖子说:“雷锋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妈过河吗,这还用你讲?”
陆军说:“雷锋同志的事迹多了,你才听过几段?他小时候放牛让地主家狗咬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
胖子说:“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可全是打小苦大仇深的,让狗咬一口有什么出奇的?你今天要讲这个,可对付不过去这一关!”
尖果说:“你们别只顾着逗闷子,我看这两天木柴用得太快了,必须省着烧,否则真要冒着风雪到荒原深处找木柴了。”
陆军一看有人转移话题,赶紧附和说:“是啊!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储备的木材确实不多了,据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们连个屋子都没有,再没有木柴烧热地窝子,按老排长的话来说,一晚上过来那就冻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我听他们说到这里,也开始担心起来,之前我听路过17号农场的蒙古族牧民说,看天兆将会有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时候漠北的冷风一起,荒原上会刮起无比可怕的“闹海风”。没到过北大荒的人,根本没听过这种说法,什么叫“闹海风”?那是打旋的强风夹着暴雪,这种风刮起来的响动,如同疯狗狂吠,一连多少天都停不下来,而我们要从17号农场出去找木柴,只有前往沼泽湿地与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么恶劣的天气,出门走不了多远这条小命儿就交代了,在那种情况之下,如何去找木柴取暖?况且天寒地冻积雪覆盖,根本也不可能找到木柴!
一想到这个念头,我们四个人才真正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负责存储木柴生火的人,正是我和胖子,在这件事上出了差错,我们俩推脱不了责任。可我不免觉得奇怪,我当真会如此马虎大意,居然没注意到木柴烧得太快,或存储的木柴不够吗?趁着暴风雪未至,我和胖子带上步枪,把衣帽捂严实了,冒着遇到狼的危险,前往荒原深处搜集木柴。我们俩一边捡可以当柴烧的干树枝子一边说:“之前储备的木柴很充足,都怪我们光想把地窝子烧热了,人待在里边舒服,用木柴用得太狠,要不是尖果及时发现,等到暴风雪来临,我们四个人就得在地窝子里等死了,这次太危险了,今后再也不能如此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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