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进了军人,用手掌抹擦下凳子,请军人坐下便去倒茶水。
“我们是共军的军人,”军人开始说来意:“不转弯了,这次来是希望有能力的年轻人能自愿参加我们的党组织,一起保家为国,上阵杀敌。”
母亲听到这句话,拿水壶的手猛然抖动了一下,“乒啷”一声,让我的心也抖了一下。
许久,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过来,提着水壶的手也不动了,静静地听着。
“孩子,你想读书吗?”军人转向我问。
我没有作声,因为我知道母亲不想我作声。
“如果你想读书那可以选择参军,我可以带你去,在深圳保安县大鹏湾有间军营学校,读两年表现好了就可当排长,又可以读书又可以帮助国家,这可是英雄的表现啊!”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又偷偷抬眼看了看母亲。
军人见我们都没说话,含着笑站起来,离开时说:“我明天再来!”
母亲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军人走了,母亲才离开放茶水的高高的木桌子,走到饭桌前坐下,拉着我到身边,温柔地问:“老实告诉妈妈,你想参军吗?”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避开了我的脸,转身走出了屋外。
☆、第四章 舍命相随五
下午的时候,母亲正在午睡,我也躺睡在屋外的一堆干禾草上。突然醒来时,发现有另一个军人蹲在我的身边,我吓惊了一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做出了“嘘”的动后后向我微微地笑。
“老实告诉叔叔,你想参军吗?”
“参军可以保家为国,我很想去做英雄,很想穿着军装上阵杀敌,我希望能跟兄弟们一起把日本鬼碎尸万段。”
见母亲睡了,我也可以说真心话了,这话在的心里藏久了。
“那你想读书吗?”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说:“当然!”
军人也向我点了点头,笑了笑,说:“那就好!”
军人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向我回头,举起手向我深深地行了个军礼,说:“欢迎你,小军人。”
然后,转身走了。
我莫明其妙地看着他,在他身后也学着他举起手行了个军礼。
晚上,有几个军人来了,他们很友善地跟母亲说:“希望你可以跟我们走一趟。”
“国扬,这是共军的军人,妈妈会好好的。”
母亲在话里给军人施了压力和警告,然后也跟着走了。
整整一个晚上,母亲都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睡,在床上滚来滚去,非常担心。我是想参军,但要是他们把母亲囚禁,我是不可能依的。我热爱祖国,但更爱我的母亲。
我在胡思乱想中模糊地睡着了,直到听到母亲轻轻地把门推开,我马上就醒过来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母亲站在微开的门缝里,身后披着温柔的晨光,她的脸如此的憔悴,清楚地看见留在她脸上未洗的泪痕。看到我坐在床上看着她,她却笑了,笑得比初冬的阳光更温柔。这种笑陪伴了我十五载,十五年来,母亲一直这样温柔地爱着我护着我,这种爱溶合了父爱。
父亲参军了,母亲一直说父亲做英雄去了,渐渐没了音信,母亲欲哭无泪,把所有爱都给了我,我是他唯一的爱。
我一直认为参军是英雄,但是我并不知道对母亲来说,参军意味着失去,她已经为国家付出了一位丈夫和两个孩子,她没有勇气再失去。说她自私也好,不明大义也好,什么都好,她很想留住这个孩子,不要再失去了。
母亲走进来了,她默默地收拾着我的衣物等东西。
我突然明白,母亲是被军人带去做了一整晚的思想工作。母亲是不愿意的,哭够了,也被逼想通了。
母亲,一个平凡的名字,她为国家付出了一切,可国家留给她的只是孤寂无望的前路,她,才是最伟大的!
想到要离开母亲,我的心突然很痛,突然觉得前面的路很徬徨。
我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我那张小床上,缝补多处的黄旧蚊帐里,母亲和我一同把双脚裹在同一张被子里,跟我说了很多话。
我的被子一直都很厚实,而母亲的却很单薄。小的时候,我经常问母亲,自己家里种棉花,为什么被子却不打厚些。母亲跟我背过几首诗,那时候我记不清楚,现在我倒背如流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母亲没有给我解释,但我知道大概的意思是说,不是种田的人就有饭吃,不是卖炭的人就能有暖和的冬天,不是种棉花的就能有暖和的被子。
她说:“她的心很重,重得快把她这个小女人压倒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非要把她变成不普通呢?什么军人的光荣家属,她一点也不稀罕,她几十年来的爱就换了一块冰冷冷的铁牌,对于她或者对于任何女人来说,这都毫无意义。”
她说:“我们家里的男人都热血得很,都愿意为国家付出,没办法,她也硬生生地变成热血了。很多事,她根本没办法选择,她必须坚强。”
她说:“为什么要我坚强?为什么我必须变得坚强?因为我生于乱世,我造孽地把四个孩子都生于乱世。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一家人将很幸福。她对不起我们,她该说对不起。”
她说:“孩子,你要当军官,当军官命长,你得回来见母亲,你必须回来,母亲在等你,平平安安地等着你。”
她说:“父亲以为自己很爱母亲,他走的时候说,母亲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最爱的女人!但母亲不认为这是爱,因为他留下给母亲的是无尽的担心和残酷的等待。我希望你留给你妻子的是幸福而不是跟母亲一样的路!”
……
一大早,母亲就从地窖里把鸡蛋都捧出来,放在窝里煮,又开始揉搓面米分做烙饼,再检查我的行装……母亲一直在忙着等军官来接我,而我一直在忙着帮母亲多破些柴,多提些水……我清楚母亲比我更想为对方做多些事,或许,这一别就真的永别了,这时间实在无多,我的心里很难过,我知道母亲的心很痛!
门外有人敲门了,有礼地说:“可以进来吗?我是王队长!”
听到这声音,母亲正用小方布包裹着鸡蛋的手停了下来,我正在往大水缸倒水的手也停了下来,我看到母亲深深地咽着一下喉,然后,别过了一下脸不让我看见,我知道母亲是把眼泪往肚里咽。
我开了门,看到了那位叫王队长的军人。他有很厚很平静的头发,饱满的双颊,有神的双眼,和善笑容,气质彬彬。
“小同志,你好!”
王队长跟我打招呼,声音非常清朗。
“王队长,好!”我应了一声,笑着说。
“王队长,”母亲转过身来,走向王队长,说:“您好!”她的声音很慢很沉重。
“我是来接小王的,”王队长脸容祥长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同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干儿子,我会好好待他。”
“我知道!”母亲说,那么冷,好像对此话一点也不信任。事实上,在生死关系,真正的父子也未必能为其牺牲些什么,何况这口头的承诺。
母亲看了一会王队长,她是想跟王队长说话,说很多交托的话,一会后又把想说的话止了回去,觉得说也没用,他连自己都未必保护得好。
母亲转过身看着我,温柔地说:“孩子,妈好好久没有抱过你了,记得小时候,你都爱粘着妈妈,很喜欢妈妈抱,来吧,让妈妈抱一下。”说着,伸开双手就抱住我,把头深深地靠在我的肩上,怜爱地揉搓着我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我听到了母亲吸鼻子流泪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厉害,母亲越哭越想哭。这一个拥抱同样也让我感到很沉重,多久了,没有跟母亲这样亲切地拥抱,可这一拥抱就像要永别一样让我感到疼痛。
母亲的哭声渐渐少了,她移开了我,走到床边把帮我收拾了好久的东西拿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几件衣服和一些干粮,但母亲却反复检查收拾多次。
“孩子,好好照顾自己!珍重了!若是还有机会遇上你的父亲和两位哥哥,替母亲照顾他们。”
“我会尽量照顾他的!”王队长说。
这确实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母亲了,母亲的泪痕好像烙在我的心里,好久好久都拭不去。
我跟着王队长上了那辆不载货用来载人的破旧铁货车,车里有三排长铁凳子,坐满了同志。
我一上车,母亲就追出来了,她跑着追着喊着:“国扬,妈等你回来!天塌下来了,妈都在老家等你回来!”
铁货车在农村的山地上颠簸,摇得一起一伏,破旧的铁皮“乒啷乓啷”地在打架般响着,母亲在我眼里一起一伏地出现着,我的泪就这样慢慢从眼角流下来,越流越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