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在暗影里观察了几分钟,骤然起身,倏地穿入大门,藏身于早就观察好的墙角下。正房的门窗同样洞开,黑乎乎的,仿佛食人恶魔怒张的怪眼。
“就算一切都结束了,至少也应该留下些痕迹吧?”他疑惑地自问。
蓦地,一条影子嗖地一声冲出正房,凌空跃过台阶,收不住身体,直撞向那只三足、双耳、三尺宽、半人高的紫铜香炉。砰地一声,他左掌拍在香炉正面,卸掉冲力,右手勾住香炉耳朵,以此为支点,身体半空一转,踉跄落地。
“青龙,现身吧!”他低声断喝,喉头又紧又涩,显然已经受伤。
“我一直都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罢了。蒋公子,我好好地在盐源县放你一马,不赶紧退走,反而不识时务赶来此地。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连你一起杀了,给黑室那些替死鬼们陪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飘起于正房的灰色屋脊后面。
叶天蹑足潜行,横向移动五步,以免遭到攻击。敌人站在高处,一目了然,一定能发现自己,随时会发动突袭。
第10章 俯首称臣
“现在我有些后悔了。”香炉边的人语调黯然。
“后悔赶回来?后悔跟我为敌?是不是?”屋脊上的人并没有露出洋洋自得的意思,语声依旧沉稳镇定。
“后悔没有听日本人的建议,先联手设伏,在大理做掉你。要知道,你从尼泊尔的口岸进入中国,沿途之上,至少有十几处地方是天然的伏击圈。而且,大竹直二深知你的死穴,那时候只要我点头,你就死定了。你说是不是?”香炉边的人弯下腰,身子起伏了几次,连续呕出几口鲜血。
“你们中国人喜欢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那时候你选择与大竹直二联手,焉知死的不是你自己?”屋脊上的人言辞犀利地反问。
“非我族类,其心必殊。”香炉边的人点头回答,“这么多年来,我相信美洲人、欧洲人、非洲人,唯独不相信日本人。在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中,‘日本人是狼’这句话已经根深蒂固,这也就是我不肯跟大竹直二合作的原因。”
“很好,你说的恰恰也是我要说的。大竹直二跟你谈判的同时,也在跟我接触。他只想做一只跷跷板,准备从中渔利。这个人跟他的二战先辈们不同,毫无武士的贵族气息,只剩狡诈残忍、斤斤计较的商人本质。你不跟他合作,我也不会。青龙在天,大杀四方,我不必倚靠任何人,也能拿到我想要的。”那人的声音还在屋脊上飘着,本人已经霍地落地,站在正房的台阶上。
两个人都是“蒋公子”,但从双方对话中可知,先出现的才是真正的台岛贵胄蒋公子。至于另一个,或许是真正的青龙,或许是青龙麾下十二星座里的干将。
“你有这么大的把握吗?”蒋公子回过身去,背对叶天。
“我当然有把握,否则怎么会来到这种鬼地方?黑室的一切早就过时了,你们固步自封,以为自己还能像二战时期那样控制中国大陆的地下情报系统,就真的是大错特错了。”那人森冷地笑起来,由双肩到十指指尖,再度发出爆豆一般的嘎巴声。
“你是青龙?”蒋公子的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柔软,仿佛一匹锦缎,能随夜风飘然而舞,那是修炼“大太极”的武功至极致时的特殊表现。
由此,叶天能够判断自己在酒店内先见到蒋公子,又见到那人。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房间内,中间的过度环节,就是他进入洗手间的那几分钟。
果然,那人狂妄而阴冷地笑着说:“我是谁重要吗?在酒店里,我们交手三个回合,如果不是大先生、二先生拼死帮你,你怎会走得脱?只用他俩的血祭我的‘十字天蝎尾’总是令人不爽,所以我才一路跟着你过来。蒋公子,黑室完了,三竿竹死了,你长期布置在云贵川一带的间谍网也土崩瓦解了。这种状况下回去,轻则投入黑牢终身监禁,重则军法处置立刻枪毙。不如——就此投降,弃暗投明,好不好?”
刹那间,蒋公子的身体如一块橡皮糖一样弹起来,绕着那人逆时针狂奔。起初,他绕的圈子极大,直径超过十米,连那人带香炉一起绕住。
太极功夫中的著名拳诀是这样讲的:
拳似流星眼似电,腰如蛇形脚如钻;
闾尾中正神贯顶,刚柔圆活上下连;
体松内固神内敛,满身轻俐顶头悬;
阴阳虚实急变化,命意源泉在腰间。
蒋公子的盘膝拗步、马踏连环看似简单,实际却蕴含了至真至深的拳理在内。敌人不出手,他也不出手;敌人一出手,他便抢先发动攻击。“大太极”这门功夫等于是中国太极功夫几十流派共创的精炼版,只有在二战时期的国民党政府强制高压下才会出现,否则各流派之间勾心斗角,互不服膺,谁有心思坐下来谦虚合作?
叶天深知,蒋公子必败。因为本来是主动进攻方的黑室已经遭敌人的伏击而全军覆没,只剩蒋公子一个孤家寡人,他的心已经乱了。再有,祠堂四面的屋脊上,都埋伏着枪手,无论蒋公子有多拼命,到时候乱枪齐发,他就算有铜头铁臂也会被打成筛子。
“又一次不得不拔刀杀人了,只希望今晚到场的枪手都是滥杀无辜、十恶不赦之辈。”叶天屈膝挪步,绕过一条半米粗的木柱,脚下一滑,便退进了东厢房里。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黑暗中便有三四人不声不响地猛扑上来。虽然看不清对方手执何种冷兵器,但来自白刃上的血腥气却异常浓烈,仿佛刚刚从血盆里捞出来。
“嚓嚓”两声,叶天像一尾孤行的剑鱼般笔直向前穿出,手腕下藏着的小刀以“十字穿花式”左右一舞,恰到好处地躲开敌人的兵器,避实击虚,削上了人体最脆弱的喉头软骨。只两声,便有两人捂着咽喉倒地。
叶天脚下不停,奔向微露天光的后窗,弹身而起,穿窗而出。在他身后,有两人紧追不舍,随着他跃出窗外。
“呃——”院内的蒋公子发出一声急促的惨叫。
叶天一惊,腾身跃上屋顶。在他身后,追击者喉部中刀,贴着墙根倒下。
屋顶瓦垄上,一东一西各有一名枪手,全都怀抱长枪,探头向外张望。蒋公子的武功低于那人,所以枪手们的精神极其放松,只是在隔岸观火看热闹。
叶天先向东边鱼跃扑击,小刀切断枪手喉咙的同时,身子一滚,翻入屋脊后的暗影。所以西边的枪手回头一望,只看到同伴喉咙喷血,却看不到敌人。
“喂,你——”他只粗声低吼了两个字,叶天手中的小刀便翩然而至,由他的颈下大动脉切入,贯入三寸,构成了致命一击。
杀了这两人,祠堂周围的埋伏已经干掉了四分之一。叶天没时间喘息,矮身向右走,跳到相邻的屋顶上,高速动手,连续杀了八人。到这时,他才敢停下来定定神,抹抹汗,俯身观察一下大院内的战斗形势。
蒋公子仍然在绕着那人逆时针奔跑,但脚步却变得异常错乱。每转一圈,他的双掌都跟对方接触一次。但是,那人并未被困住,而是逐渐控制了形势,逼得蒋公子无法停止奔跑。那人只要出拳或是踢腿,蒋公子都要倏地避开,不敢硬接。
叶天迅速操枪,子弹上膛,瞄准那人,要助蒋公子一臂之力。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虚弱的呻吟声,就是从侧面的烟囱口里传来的。
呻吟过后,随即响起了低沉的诵经声:“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复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后日分亦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须菩提!以要言之,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
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五品“持经功德分”里的句子,诵经者的声音稍显稚嫩,应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叶天的心弦突然为之触动,眼睛仍盯着狙击步枪瞄具,但思想却追随着诵经声。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诵经者的呻吟声又起,然后反复背诵了七八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一段,忽然又用藏语自说自话:“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参不透表象,怎能觉悟禅境?”
叶天闭上眼睛,反复揣摩着诵经者的声音,脑子里霍地一闪,叫出了一个名字:“迦楠?尼泊尔天龙寺来的少年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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