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鸡巴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饭的时候了,做了大锅饭,还得给婆婆做小锅饭,做了小锅饭还得给婆婆煎药。大东风骄傲地停在门外。丈夫更骄傲地躺在大门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个精致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壶,茶壶里泡着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眼不知幽幽地望着哪里。他就这样地躺着,等着,啥时做好饭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摆弄他的大东风。鹤妞从他身边走过,还没进堂屋,就发现堂屋后墙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个大穿衣镜!而且挂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鹤妞低了头,她不愿看镜中即将出现的自己的容颜——原来她很丑,一脸的疤瘌,活活错配了一副苗条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结婚的时候,丈夫给她买过一个镜子,可是两天后就烂了。丈夫问她怎么烂了,她说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讳,故意打烂的,从此就不再给她买镜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带回一个穿衣镜,挂在界墙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着酸溜溜的鬼脸问她。那是他们有钱后买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为了照顾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间安穿衣镜的地方,换成了一块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漂亮,真漂亮。”她说,抱住他就滚到了床上。
“到时候把屋里的旧家具全部换成新的!”他高兴得疯了一样,没轻没重地摸她。
“嗯,啥样式漂亮,咱就换成啥样式……哎哟!轻点儿,疼。”她也摸他,但轻轻的,充满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脸,又酸溜溜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儿说:“旧家具能换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换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无穷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抚摸着他的手滑了下来……
是的,现在屋里所有的旧家具都换完了,大立柜,小立柜,电视柜,床头柜,沙发,躺椅,电视机,录放机……城里商店里有的,几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这一切配上一个丑女人多么不相称、不协调啊!她知道丈夫买穿衣镜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丈夫晚上出车回来,发现界墙上的穿衣镜烂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今天竟又买回来一块更大的,上边还有镶着金边的牡丹花,得几百块钱吧。他决心要气她,刺她的心,逼她摊牌。
李长范躺在竹椅上,歪过头来,偷偷地观察妻子。他估计她会按捺不住,再次愤怒地当面把那穿衣镜砸烂。那样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顿,闹一场,然后提出离婚。
但是,妻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这天中午她破例地没给他端饭。这叫他很恼火,忽地一下站起来,到厨房里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声又吐了,骂道:“妈那个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连盐也忘了放!”
妻子没有递腔。他听见妻子在堂屋里间跟母亲说:“妈,今儿晌午做饭晚,怕你饿急了,就吃大锅饭吧。你不敢吃咸的,没有放盐。”
“行啊,鹤,先放那儿凉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妈,我喂你吧,你这手越来越抖的厉害了。”
李长范不免有些感动,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闺女还亲。
这天下午,他无心再出车,犹豫来犹豫去,终于下了决心。当妻子往家担第三担稻子的时候,他到场里喊住了她。
“别担了,我跟你说个事。”
鹤妞知道他要说啥了,低下头,等着。
“我……我嫌弃你!”他说。
“我知道,你嫌我长得丑。”
“我嫌你比我岁数大。”
“还嫌我过了5个男人。”
他不反驳,都承认了,鼓起勇气说:“我,我要跟你离婚。”
她垂着头。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愤然而决绝。哦,长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浆,咕嘟嘟嘟……
“妈妈,这么多面疙瘩,正滚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会儿饭时就过去了,要不来饭了。”
穿得破破烂烂的妈妈挽着要饭篮,满脸灰尘的娃娃跟在后边。他把一个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来站在石灰坑边,馋涎欲滴地望着翻滚的石灰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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