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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精校出版] (殷德杰)



  “你今天来了,正好,就替你哥哥把去年的房租交了吧,不然你不要走。你要走,我就叫警察了,我儿子的朋友在警察局侦缉队当队长。”房东威胁道,一只手就捉住了李长原的胳膊。

  李长原说:“大叔,我是说,我哥他怎么会一年都没开门呢?我年根儿回家前还来见过他呢。”

  房东说:“你白说个啥子嘛!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坐在这门口守了整一个月呢!”

  这真是奇了!难道是自己摸错地方了?德化街,197号,古槐树,永寿药材行的招牌……哪一样能看错呢?

  看来,大脸哥真是死了。他家有老有小,死得冤,死不下,所以才弄出这些显应的事来。

  “大叔,房租的事好说。要不这样,你这房子我今年租了吧。”

  房东说:“你们水北的人奸猾得很。你先把你哥哥去年的房租交了,你要租这房子,我今年就少收你一个月房租。”

  就这样讲妥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只见店里蛛网密布,浮尘扑面,方知房东说话不虚。费了一天的功夫,把房里打扫干净,把两间房里的药材规整到一间房里,然后把武昌的生丝货底运过来,放在腾出的一间房里。李长原决定一个店里做两样生意,门口的古槐树上挂了两块招牌:永寿药材行,泰兴生丝行。店里边两张柜台,两本账簿,两把算盘。

  李长原把生意放到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等大脸哥。不管大脸哥是人是鬼,他想着他一定还会回来。

  两样生意,李长原同样兢兢业业地打理。药材生意来了,他就坐在药材店里的柜台后面,好像自己就是大脸哥,就是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进多少货,出多少货;单价多少,总计几何,盈利若干,一宗宗,一笔笔,日结,月合,年总,记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生丝生意来了,他就坐回生丝店的柜台后面,这时他就是他了,就是泰兴生丝行的老板了,同样一宗宗、一笔笔地把账记得清清楚楚。两样账是绝不混淆的,就是交易时使用的秤、簸箩、绳子,记账时用的笔、墨,算账时用的算盘,也都是各是各的,决不混用。房租是一家一半,泰兴决不少拿一分。每年回家,李长原总是把当年的账簿带回去,一笔一笔地给四娘念。一直念到全年总计盈余多少多少,然后从褡裢里倒出钢洋,一枚一枚地给四娘数。

  由于到处都在打仗,伤员多,药材生意一直都不错。李长连活着时只做中药材生意,李长原看几家西药店生意红火,就也兼营西药。这样生意就做大了。而李长原自己的生丝生意一直不景气。每到年底回家,李长原自己的褡裢总是干瘪瘪的,而给李长连家带的褡裢却总是满腾腾,有时不得不装成两个褡裢,雇个伙计背上。

  就这样,李长连死后,他的生意做发了。

  生意虽然是李长原一人做,但在对外的名义上,永寿药材行的老板还是李长连,有应酬时,李长原就自称李长连应邀参加。人们弄不清他到底是李长原还是李长连,时间久了,人们都以为李长连和李长原是双生俩,长得太像,分不出来。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时,有一次政府召集全体个体工商业者开会,逐个点名。点到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时,李长原答应:“有!”点到永寿药材行经理李长连时,李长原又答应:“有!”领导就翻眼看了看他,颇有不悦,问:“你到底是泰兴的李长原,还是永寿的李长连?”

  李长原答:“我是泰兴的李长原。”

  “那你胡答应个什么?永寿老板呢?李长连来没有?”

  李长原就站起来说:“禀报领导!永寿药材行老板李长连,已经去世多年了。”

  “死了?”领导很关心地问道,“什么时候?”

  李长原说:“民国三十五年,死11年了。”

  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一齐把头扭向他,好像他是一轮太阳,他们都是向阳花。这些向阳花中,有不少都与泰兴和永寿打过交道的,都以为两家老板是孪生兄弟呢。

  领导说:“都死11年了?那生意不是一直在做着吗?”

  李长原说:“生意一直没停,是我在替他做。”

  “你与他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们是同乡,一李家。”

  这一说,领导就多心了,怀疑李长原是不是觊觎永寿的生意,而把李长连给谋害了。所以,不久就有两个湖北口音的人来到了水北怪屯村进行调查。他们看到李长原的家一贫如洗,而李长连的家虽然寡奶孤孙,却住着瓦房,土地百亩,雇着两个长工,一个女佣。

  第二次开会的时候,领导宣布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经区政府研究决定,任命原泰兴生丝行经理李长原,为新成立的公私合营汉阳药材公司经理。人们都不服气,泰兴生丝行是汉阳最小最小的一个商号,生意做得一塌糊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连个伙计都雇不起,你看老板那个穷酸样子,像个叫花子一样,怎么会叫他当经理?难道就因为他穷吗?有人就牢骚说,人家是无产阶级嘛!无产阶级专政,不让人家当经理,让谁当啊?让你这个资本家当啊?

  领导就给大家讲了李长原的故事。领导说,李长原把自己的生意做赔了,把别人的生意做发了;把自己做穷了,把别人做富了——共产党就喜见这样的人……

  当然,他没讲李长原活见鬼这些事;这些事是李长原1985年自己讲的,这时他已76岁,退休多年,回乡定居。

  汉阳药材公司经理是个科级干部。这是怪屯历史上最大的官了。

  第十八章 地仙

  怪屯离谷屯仅里把地,可是谷屯自古以来都比怪屯富,原因是谷屯西面有一块几百亩大的洼地,因靠着升龙崖,所以当地人叫老龙窝。老龙窝里的土地非常肥沃,而且由于是洼地,一圈的山水都往这里渗,所以老龙窝的地从来都没旱过。更奇怪的是,每年春秋二季,老龙窝里总要下两场大雨——眼看四周的天空晴朗朗的,可是老龙窝里却无端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当地人说春天那场雨叫龙出水,是老龙窝里的龙上天值班去了,带出来的水;秋天那场雨叫龙回銮,是龙值完一年的班回老龙窝休假来了,带回来的水。

  谷屯有了这几百亩旱涝保收的龙窝地,咋能不富呢!

  所以,旧社会,怪屯没有一家像样的地主,而谷屯两顷以上的地主就有4家。这4家地主之中,其中一家最大的地主姓李,叫李子盘,是怪屯迁去的。

  李子盘在怪屯时也是穷人。他外号叫金匠,因为他在水北县城一家金货铺里学过相公。但他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愣腾,生就一个粗人,干不了细活,倒是对摇耧撒种、赶车喂牛、扬场放耙极其着迷,颇具灵性,一点即会,无师自通。17岁时,他把一只戒指做坏了,掌柜的就骂他:“笨鳖!学3年了,连个圈儿都捏不圆!滚吧!”他一气之下,就滚回家了,再逼也不学金匠了。干啥?当长工。于是,在谷屯的几百亩龙窝地里,就像热灰里的苦虫一样忙碌着一个最年轻的长工。

  现在就说说他是如何由长工变成谷屯地主的。

  解放后人们对地主的认识和印象,都是政治化、舞台化、妖魔化了的。从字义上看,地主,土地的主人,或者是有土地的人。只要是有土地的人,不管土地多少,都可称为地主。而旧社会有土地的人很多,真正地无一分、椽无一根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所以,旧社会在怪屯人们的话语中,没有地主这个词,他们称土地多且富裕的人家叫老财,叫财主,或主家;大财主叫大主家。

  谷屯有个大主家,叫谷兴泰。

  谷兴泰家有三顷半地,虽然不能与平地上几十顷、几百顷、甚至挂千顷牌的大主家相比,但在水北山里,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他用了4家佃户。

  这里要说说人们一直弄不清的一个问题:地主、佃户、长工的关系。笔者祖上就是佃户,父辈们多次给笔者讲过旧社会给主家种地的事。他们讲的,跟后来接受的政治宣传的内容相去甚远。

  过去一直认为,地主雇长工,剥削长工。实际上,地主自己不种地,是不雇长工的。地主只雇佃户。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一个佃户可租种上百亩甚至几百亩土地,一家人忙不过来,就需要雇佣长工。长工的数量,可根据租种土地的多少而定,如果租种一百亩地,雇两三个长工也就够了。

  长工又叫伙计。伙计的报酬,视其精通活路及其体魄、力气的大小而定。如其各路活计都拿得起,又强壮有力,就称为大把式,每年报酬是3石小麦(合1500斤);如果只会干几种活路,一年可得两石;身小力薄者,可得1.5石,甚至1石。

  如果一家雇几个伙计,那这几个伙计中最大的把式就是他们的小组长或生产队长,那时叫领工,或叫领工伙计。领工伙计的任务极其繁重。以收麦子为例。鸡子叫头遍时就得起床,先把东家的水缸担满水,然后呼喊其他伙计起来,扛上笸刀(一种较大的形如笸箩的割麦工具)去笸麦。天明时,东家用竹篮提着馍、菜、稀饭来到地里,就坐在麦捆上用早餐。用罢餐,嘴一抹拉,继续干活。半晌间,东家又送一次饭,中午再送一次,后半晌再送一次。一天要吃五到六顿饭。一部分人割,另一部分人就往家运。一直割到星星出来了,看不见麦棵子了,才回家。但这不是收工。回家后还要垛麦垛,啥时把一天割下的麦子垛完了再喝汤(吃晚饭)。喝罢汤仍不能休息,要把明天用的镰刀、笸刀磨好,以便第二天起早割麦好用。一切停当,躺到床上时,也就夜半了。一季麦子割完需十来天。麦子割完后,不急着打,先抢种。玉米,绿豆,芝麻,谷子,等等,把割过的麦地播种完,然后开始打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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