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厉害的老鹰了。但当年的余悸却刻在人们的心上,刻在水北山山水水的记忆里,也许会真的流变成一种风俗,世代相传。
两只鹰一直把李子虫养活了5年。1976年冬天,李子虫因脑溢血去世。他埋在地根旁边的一块荒地里,坟上面的天空中,经常有两只鹰在盘旋。
第十四章 洞天杀人记
怪屯人不仅有打猎的传统,还有采药的传统。怪屯人把采药叫打药。
水北山区是中国天然的药物园,盛产二百七十多种草药和三十多种动物药。草药如天南星、黄芪、天门冬、灵芝、山萸肉、金钗、石薇等。由于所处纬度不同,水北山区的中草药比别处的独特,比如金钗,别处的金钗是节节草样,称石斛;而水北的是蝎子尾样,称金钗石斛。又比如石薇,同是凉药,但别处的性烈,服后肚子疼,有副作用;而水北的性温,服后肚子不疼,疗效还高。水北的动物药有蝎子、蜈蚣、地龙、鹿茸、红娘、灵脂等。本篇要讲的,就是与灵脂有关的故事。
灵脂不是灵芝。灵芝是菌类草药。灵脂,又称五灵脂,是寒号鸟的粪便,属动物药。寒号鸟是一种非常特别的鸟。有的童话同情它,说它贫穷可怜,无家可归,到了北风飘雪之日,整夜啼饥号寒,所以叫寒号鸟。有的童话却又批判它,说它懒惰,“哆啰啰,哆啰啰,明天再垒窝。”结果一辈子也没把窝垒起来,冻它活该?其实这都是人的天真无知而已,寒号鸟住在四季保持恒温的豪华石宫里,它“哆啰啰、哆啰啰”的叫声也不是凄凉的哀号,而是优越感很强的欢乐的歌唱。天越冷它越叫得欢,它是在嘲笑辛劳终生而不得温饱、在冰天雪地里哆哆发抖的人类呢。
寒号鸟自己不花力气去垒窝,住在悬崖峭壁的石洞里,这不是它的懒惰,而是它的智慧。它是一种喜寒动物,选择的悬崖都是背阴、迎西北风处。你到水北山区去旅游,如果仰头看见峭壁的罅隙下面有铁锈色的条状痕迹,那这个罅隙里肯定住有寒号鸟,铁锈色是他们尿液的印痕。
寒号鸟群居生活,昼伏夜出,性似蝙蝠。一个石洞里少则上百只,多则上千只。公鸟屙屎时,尿排在一边,因此积起来的粪便干燥,呈颗粒状,灰棕色,叫米灵脂;母鸟屙屎时,尿液和经血都混在一起,积起来的粪便呈块状,红棕色,因此叫块灵脂,又叫血灵脂。
灵脂散瘀、止疼、调经、解挛,是治疗心绞疼、慢性肝炎、产后瘀滞等病的良药。
由于五灵脂产在悬崖上,打着很不容易。打别的药都是单人独行,打五灵脂必须搭帮结伙。一般都是3个人。两人抬一副棕绳,抬到山顶上,拴在一棵大树或者一块岩石上,然后从悬崖上垂下来。负责打药的人就缒着绳子往下坠。棕绳要用雄黄喂过,以防人往下坠时,有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往绳子上爬。山顶上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山,以防野猪或别的野兽将绳子啃断。山崖下也要有一个人守着,叫守崖。寒号鸟的翅膀很锋利,看见有人来掏窝,就群起攻之,有的用翅膀扇人,有的就用翅尖子割绳子,飞过来割一下,飞过去割一下,而且是一群鸟照着同一个地方割,要不了几分钟,鸡蛋粗的棕绳就被割断了。所以,守崖的人要不停地往上放起火箭或二踢脚,起火箭或二踢脚在空中一炸,寒号鸟们就吓跑了。负责打药的人缒绳而下,需要身强力壮,且有熟练的攀登技巧。他带的工具有两样,一把铁铲,几只口袋。由于职责重要,且担有很大风险,所以负责打药的人就成了这个3人小组的首领,叫药头。打出的五灵脂,一半归他,另一半由守山和守崖的人平分。
怪屯的李干斗是水北山区最有名的药头。他不打别的药,专打五灵脂。2003年春天,他领人在野猪爬后山的一个石洞里,一家伙打了140斤五灵脂,他分了70斤。这东西越来越值钱,80年代还只有两三块钱一斤,现在涨到40块。李干斗把70斤五灵脂背到水北县中药材收购站,一家伙就换了2800元。那时的手扶拖拉机也是2800元一台,他早就想买台小手扶,正好中药材收购站挨门就是县农机公司,他拿着钱连口袋都没装,转身就换了一台小手扶,“哒哒哒哒!”打机枪似的开了出来。
李干斗高兴坏了!今后犁地、耙地可不求人了!运庄稼、卖粮食可不磨肩膀头了!
家伙,高兴个球咧!鸡巴个老农民,皇粮不除,你永远别想有真正高兴的日子。这不,李干斗一路打着机枪往家走,离家半里远,就看见门口围了一群人。干啥的?催皇粮的!可李干斗不知道,他以为女人又喝老鼠药了(他女人去年服过一回毒),所以就一踩油门,小手扶冒着大股黑烟,轻机枪变成了重机枪,一头就冲下大东峦,冲过月牙桥,冲到了家门口。
迎接他的,是乡政府曹乡长。
曹乡长看见李干斗开了一辆小手扶回来,就忍不住沮丧地咂一下嘴,跺一下脚。他得到可靠情报,说李干斗进城卖药去了,中午肯定带着钱回来。可他却把钱变成了小手扶。
李干斗将小手扶停下后,曹乡长走上来,说:“李干斗,认得我不认得?”李干斗说:“咋不认得?领导么,曹乡长么。”
曹乡长说:“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吗?”
李干斗说:“收提留款的么,不收提留款,你们从来不来。”
曹乡长就恼了:“你胡球说!上个月3号我还来过你们怪屯!”
李干斗说:“我可知道,那天你在李大馍家打麻将的么,中午一直打到第二天鸡儿叫。”
曹乡长把嘴唇窝了好几下,不知是想说话还是在嚼东西,然后“呸”地吐了一下,就把话题拐了弯儿,很严肃地说:“李干斗,你知道你有几年没交提留款了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5年!”曹乡长说,“你知道你一共欠了多少提留款吗?”
李干斗说:“不知道。”
“2800!”曹乡长说。
真他奶奶的!卖五灵脂卖了2800,买手扶拖拉机2800,欠提留款也是2800!
“你说,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耷拉下头:“我没钱。”
“买拖拉机有钱,交提留款没钱?咹?”曹乡长厉声问。
李干斗深深地耷拉下脑袋。
现在,“提留款”这个词儿已经不用了,它将作为一个艰深的词汇遗留在千百年后的汉语大词典上。因此,这里需要给3岁以下的孩子们留点儿背景材料,以便后人修辞典时使用,容鄙人啰嗦几句。
从2006年起,农民已经不交皇粮(农业税)了,种一亩地国家还补贴近百元。如果每人平均两亩责任田的话,平均每人每年可补助近二百元。可是2006年以前,平均每个农民要上交一百多元,多的达到四百多元。这些钱名目繁多,多得让每一个共产党员脸红:农业税,屠宰税,特产税,乡村道路集资费,水利费,农村教育集资费,五保户赡养费,文教卫生费,桥梁维护费,办公费,村干劳务费,报刊征订费,村委招待费,公房修缮费……一共二十多项,统称农业提留款。每年收缴提留款是乡干部最重大最艰巨的任务。完成了,群众恨你;完不成了,上级骂你。一些村干部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因此不少村组出现了无政府状态。比如怪屯的村支书李三馍,因收提留款,夜里有人给他门上抹屎,大年初一在门口挂了个花圈,花圈上写了个大大的“奠”字。李大馍回家就把弟弟骂了一顿,逼着他给乡政府写了一封辞职信,到城里给他当“寸草房地产有限公司”营销经理去了。李三馍一走,其他村干部,包括村小组长,纷纷躺倒不干。对于这些地方,乡政府只好派干部直接来收。乡政府来收,当然力度大,带着派出所、司法所,还有从外村抽调的干部、民兵,浩浩荡荡的。曹乡长就是听说怪屯这两天有些人进城去卖药,才搞突然袭击,带人来收提留款的。
“李干斗,你今天卖药卖了多少钱?”曹乡长问。
李干斗说:“2800。”
“买了拖拉机还剩多少?”
“一个也没剩。”
“正好2800?恁巧?”
“真的,我连午饭都没钱买,饿着回来了。不信你搜搜。”
曹乡长觉得自己是政府的化身,也就不顾忌法律什么的,向派出所的人使了个眼色。派出所的人屁股上晃荡一副手铐,“晃晃朗朗”地走过来,就真的在李干斗身上摸。他在李干斗的口袋角抠出来五分硬币,让曹乡长看了看。
曹乡长说:“李干斗,那你说这2800块提留款你什么时候交?”
李干斗说:“我没钱。我交不起。”
曹乡长说:“那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拖拉机抵上吧,正好2800块,一清5年。”
李干斗就赶紧去护小手扶上的摇把。但派出所的人眼疾手快,伸手就给他抢过来了。李干斗就去夺。他夺不过人家,就照人家手上咬。派出所的人踹了他一脚,他仰面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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