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槐说,哥,我也是这话,天叫死就死,天叫活就活。可是,弟儿跟哥是同日同时生的,弟儿死了,弟儿怕哥孤单。
大槐不说话,只是唏唏嘘嘘地饮泣。树上有猫头鹰叫,接着有鸟儿在扑棱。李二槐赶紧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从树上飘下几根白色的羽毛,像是哥的泪。
李来就是在猫头鹰叫时起的床。他一直睡不着,惦记着爷爷。孙娃媳妇亲他,虽然有时大声吵他,甚至用指头戳他,但这跟恶媳妇们的虐待不一样,这是亲,李来能感觉出来。所以每当雷大妮吵他戳他的时候,他不生气,而且有一种幸福感、亲情感。雷大妮脾气坏,他不想惹媳妇生气。这样,他想去看爷爷,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突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这声音又哓厉又凄凉,既像预示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总之,凡是深夜里听到猫头鹰叫声的人都会为之一震,一种隐约的担忧和不安,甚至恐惧,会立刻渗透到你全身的血液里。李来打了个激灵,“呼”一下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这时是夜里三更时分。
为了不惊动雷大妮,李来没敢捏手电。他摸索着去开大门。大门是铁页子焊的,门上一个铁穿条。他小心翼翼地去抽穿条,但只抽了一点就抽不动了,一摸,原来穿条一头挂了一把锁。显然是雷大妮防他出去锁上的。
大门出不去,只有翻院墙了。是石头院墙,原来不高,这几年老苍狼又回来了,就又往上垒了一层,高出人头了。这就增加了翻墙的难度。李来在院里观察着,寻找翻墙的最佳地点。最后他选准了厕所这个地方。厕所靠西墙根有道胸墙,溜心口高,垫个凳子就能爬上去。胸墙又连着院墙,再上院墙就很容易了。
李来就从这里爬上了院墙。是想爷心切吧,他虽然八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勇敢又麻利。他爬上院墙,没一点犹豫,一纵身就跳了下去。谁知墙下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堆土,土堆被孩子们当作滑梯滑,滑得又瓷又光。他就跳到了那个土堆上。他站不住脚,顺着土堆就滚了下去。厕所外面是一个粪池,溜肩深。这几年粪水不主贵,地里都上化肥,所以满池的粪水,上边卫生纸、塑料袋和粪块子结了一层盖。粪池本来与土堆还有一两米距离,李来滚到池子边就停住了。但这一滚,把他滚得晕头转向,他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晃,竟“扑通”一声一头栽到了粪池里。老头没有喊叫,粪便和尿水堵住了他的嘴巴。他只很简单地扑腾了两下,便沉下去了。
雷大妮最先发现的是她给爷爷买的、一次也没用过的手电。她早上起来先给爷爷打了几个荷包蛋,端到爷爷房间。可是床上却不见爷爷。院子不大,一目了然;大门又锁着,他能到哪儿去呢?在厕所里吗?哦!她朝厕所望去,看见了胸墙下的凳子。她一下子明白了,老头肯定是翻墙跑出去找老太爷去了。她跑过去,先向厕所里瞄了一眼,不见人,就把凳子挪到院墙根儿,扒着墙头往外看。她看到了滚到圆型土堆另一个方向的手电筒。她恨道,这老头!作死呀!
雷大妮跑出去,捡起手电筒,就要往槐树底下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刚才眼角的余光里似乎看见粪池里有个异样的东西。于是她又拐了回来。她站在粪池边,看见粪块盖子中间,鼓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再仔细看,好象一个人的脊梁。她到院里拿把铁锨,将粪盖子搅了一下,就看见了一个脸朝下的白发脑袋。雷大妮扔了铁锨,一下子马爬趴到粪池边,凄厉着声音哭道,爷呀!我的爷呀!
那天夜里,直到鸡叫三遍,李二槐才挣扎着回到庵里躺下。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起来。李来的死讯他当天就知道了。雷大妮想瞒住他,可自己的哭声早把消息传出去了。雷大妮坐到草庵里的地铺上,手里端着一碗饭,说,太爷,你吃点吧。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雷大妮就哭道,太爷,我爷不在了,以后我伺候你。你想回家了,就搬回去住;不想搬了,我在旁边搭个庵,陪你住到树下。行吧?啊?来,吃饭!
李二槐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说,太爷,我比我爷伺候得好,伺候得叫你再活100岁,啊?你吃饭吧。
李二槐还说,我不吃,我想来娃儿。
雷大妮没法儿,就把饭端出去让大槐吃。她把饭抿到大槐的嘴里。可是大槐也不吃。从前抿上一会儿,饭就不见了,而且可以听到吸溜一声;可现在抿上后,好久也不见动静。
就这样,不吃不喝了4天,李二槐停止了呼吸。
那是个上午,李家的媳妇们挤在草庵里,商量着要把老太爷抬回老屋里,她们知道老太爷活不长了,让老太爷死在外面,变成野鬼,于活着的后辈儿孙们可不好看;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们回来也会不依她们。刚刚统一思想,形成决议,就听高文玉叫了一声,嫂子,快来看!雷大妮跨两步走到卧铺边,蹲下来,看见老太爷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吹气。雷大妮有点经验,知道老太爷不行了,这是在倒气。她拉着老太爷的手哭道,太爷,太爷,是我害了你们俩呀!你睁开眼再看一眼太阳吧,外边的太阳多好啊……李二槐果真睁了一下眼睛。人们闪开来,一缕阳光就从庵门口射了进来,照在老头苍白瘦削的脸上。老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呼吸也缓缓地停止了。一百多岁的人了,这是喜丧,一大群孙男孙女们都没有哭,只有雷大妮哇哇地哭得极其伤心。周巧呸了一口说,贱!高文玉伏到她耳朵上说,老太爷一死,赚不成钱了,能不伤心?周巧就又呸了一口。
这时,她们听见外面发出可怕的巨响,哗!哗!哗!一齐跑出来看。
是大槐树在发疯样地摇晃。
外面果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深秋天气,山上的五角枫、乌桕、黄蒌柴,叶子都红了,因此群山就显出苍劲斑斓。没有一丝儿风,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都感觉不到一丝儿风的气息。可是大槐树粗壮的树干和巨大的树冠却在哗哗作响。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摆向那边,就像一个极其悲怆的脑袋,在呼天抢地地嚎啕。树上的鸟儿惊叫着飞走了;来不及飞走的,都被剧烈甩动的树枝打死,坠落树下。树叶像鹅毛大雪一样往下飘,一会儿所有的叶子便落完了,树下的叶子积了半尺厚。树肚里发出嗡嗡的响声,从树干顶部飞出无数的野蜜蜂,一会儿便在树冠上方的天空上形成一团黑云,久久不散。原来树干是空的,顶部有一个树洞,树洞里有一个巨大的蜂巢,由于树大没人上去过都不知道。接着,人们又看到数百条赤链蛇,像起火箭一样从树顶上射出来,然后跌落在树下厚厚的树叶上,刺溜刺溜满地乱蹿。整个情景十分可怕,人们都煞白着脸,向远处逃去。
树一直在摇着,直到“喀嚓”一声巨响,树干从嘴那个地方折了下来。人们久久地不敢走上前去。后来喜娃儿手里拎根竹竿,壮着胆子来到树干旁,他看到,那个巨大的树洞一直通到根部,有一条碗口粗的死蟒卧在里边。
喜娃儿说,我日你娘哎!人说树老成怪,人老成妖,真不假呀!
其他人看没事,也都围过来了。高文玉听了喜娃儿的话,接口道,看看哩!这一妖一怪要不死,说不定要给咱怪屯带多大灾祸哩!
这时候,人们看见,雷大妮一个人把太爷的尸体背了出来。她家是长门,住着祖屋。她要把太爷背到自己家里,在祖屋里支上灵床,摆上供香,点上长明灯,要把太爷隆隆重重、光光彩彩地安葬了。
……
后来怪屯成了水北县一个旅游景点,景点的名字叫“树怪人妖”。但人和树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添油加醋的传说。不过名字很有诱惑力,游客不少,怪屯家家都办起了农家乐宾馆,做起了农家特色饭。生意很红火,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当起了老板。
第八章 鬼捣蒜
怪屯解放前没有多富的人家。日子好点的,一个是李馍们家,他家是土匪,田亩虽不多,但外财不断。再一个是李石家,李病吾是看病先生,“饿死国公,饿不死先生。”看病先生家虽无大富,但也没多穷的。虽有一家地主,但仅有五六十亩地,平时连花卷馍都舍不得吃,日子还没有李病吾和花鱼儿家过得滋润。
这个地主就是李子棠的儿子李干奎。他识几个字,乡政府想动员他出来工作,当乡财粮(解放初职务,相当于会计)。可是他胆小,邻村有两个地主叫枪毙了,这天乡政府让娄庆通知他去乡里谈话,他就害怕,一根麻绳吊死了。这样,21岁的吴秋云就成了寡妇,3岁的李长树就成了孤儿。吴秋云守了20年寡,熬到了1971年,把孤儿李长树熬成了23岁的小伙子。
李长树知道妈妈守一辈子寡,把自己养大不容易,所以特别孝顺。吴秋云有长秧子病,浑身疼,长夜睡不着。到医院看吧,没钱;到大队卫生所看吧,自己成分不好,不让参加合作医疗。为了给妈治病,李长树除了一天也不耽误工分外,就千方百计搞点副业。副业是毛主席时候的一个专用名词,后世之人必须看词典才能弄明白。那时全党大办农业,农业就是农村的主业,所以农民想干点儿农业以外的事情弄俩钱儿花花,就叫搞副业。许多生产大队都建有副业队,有的组织一帮子人拉架子车,有的组织一帮子人到火车站去卸煤、扛粮食包。生产小队不让干,个人更不让干。个人干是资本主义尾巴。1971年的时候,专门有个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偷着喂头驴的,偷着到山上挖药的,偷着卖鸡蛋的,偷着行医的等等,都是长了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割的办法就是没收钱物、批斗、游乡、办学习班。个人允许搞的副业是养猪、养羊、养鸡,但严格限制数量:每户鸡5只,猪一头,羊两条。一只鸭顶一只鸡,一只鹅顶两只鸡。不准养兔。严禁养马、养牛、养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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