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李独生没叫喊一声。当他回到屋躺在床上后,仍为狼的神奇激动不已。那时他还没看《狼图腾》,但他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专门写狼的。只是学校图书馆没有,书店里卖的又太贵。这次,他决定再贵也要买一本看看了。
直到第二天吃罢早饭,李独生的母亲端着剩饭去喂猪时,才发现猪不见了。跑哪儿去了?院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它能藏哪儿呢?昨晚忘记上圈了?不会的,黄昏时候明明白白把它从外面撵回来了,不但上了圈,而且院子的大门也一直小心地闩着……正在疑惑不解之时,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了,说:“妈,昨晚上,猪叫老苍狼背跑了。”
李三馍和妻子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胡说!大门上得好好的,从哪儿背出去的?
从墙头上。
李三馍循着墙头看了看,就看见墙上被撞掉了两块石头。
你怎么知道的?李三馍又问。
我撒尿,亲眼看见的。
李三馍就一巴掌掴在了儿子后脑勺上:“你咋不嚣喝(呼喊)?”
母亲心疼儿子,说,你个兔鬼孙!打娃子干啥?娃子胆小,害怕不是?
李独生却分辩道,我不害怕!我是想看看狼是怎么背猪的。
李三馍那个气呀!伸手又掴了一巴掌。指望这头猪到秋天卖了给你娃子交学费哩,这下可好,眼看着让狼背跑了!李大馍却把弟弟嚷了一顿。他对侄子大加赞扬,说,好,好!独生这娃好奇心重,不是个一般的人,是个科学家的料!娃,以后的学费大伯给你包了,好好读书,学你四叔,给你奶挣气,考个好大学!
3个月后,李独生考入西北农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该系一个老教授,也姓李,待他很亲。但有一天在谈到《狼图腾》上认为中国人的龙图腾就是狼图腾时,李教授大怒,斥骂《狼图腾》的作者无知无耻,胡说八道,歪曲亵渎中华民族的图腾崇拜。李独生与老教授激烈争辩,最后竟助之拳脚,将老教授搡倒在地。李独生上了不到一年大学,即被学校开除,闲散在家,整天神经兮兮,说也要写一本关于狼的书,书名叫《东方苍狼》。
从此,李独生就整天沉迷在狼的遐想里。他把县图书馆里的书架都翻遍了,寻找一切有关狼的书籍,连外国的《狼王洛波》《白牙》都看了。他把升龙崖下的十几个狼洞都钻遍了,想寻找狼,特别想抱一个狼娃儿回来养大,以资研究。可是连狼的影子也没见到过一次。苍狼纵身跃过墙头的身姿太优美了,太动人了,太伟大了,那是一只真正的腾飞的龙啊!李独生经常模仿着苍狼的跃姿趴在地上匍匐、跳跃,幻想着有一天像一条狼——不,像一条龙一样腾空而起。可是他总也飞不起来。
李独生本来是圆胖脸,后来脸越长越长,下巴却长没了,嘴巴长长的凸着,面部干涩,且长了一层浓密的细毛。两只眼睛瞳仁金黄,目光尖利。一看就是一副狼相,人们都喊他狼脸。
李独生的大伯李大馍在给县文化馆建图书大楼时,看过明嘉靖县志,知道怪屯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人变狼(见《楔子:关于怪屯》)的记载,原以为荒诞不经。现在看侄儿越长越像个狼,心里就慌了,是不是要历史重演啊?他就领着侄儿到中心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垂体亢奋。有方儿治吗?有。开了许多药,吃了很长时间,花了一万多块钱,结果吃得侄儿身上的毛也长出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直不拉的,像狼嚎。
李大馍待兄弟子侄们比真正的父亲还亲。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侄儿的病。他领着侄儿到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凡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跑遍了,耽误了一年生意,又花了十几万块,却毫无结果。他当然不甘心,不信偌大个世界,就没有人能治好侄儿的病。回水北后,就去找一位中医专家。这位中医专家就是李病吾的徒弟3号。3号由县卫生局副局长调任县医院院长,现已退休,经常到各医院专家门诊坐班,颇有当年李病吾之风。3号仔细听了李独生的病史,又看了李大馍从北京等大医院带回来的一大沓子检查化验病历,很不屑地撂到桌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家是怪屯的?”叔侄俩同声说是。“知道李病吾不知道?”李大馍说:“知道,我问他喊六爷哩。”3号就拍拍那摞子病历说:“崇洋媚外不是?外地和尚好念经不是?十来万块就买回来这几张废纸?这娃儿的病叫意浸骨病。就是用意太专、太深,浸到骨头里边去了,骨随意变,他成天想着狼,就慢慢变成狼形了。按照现代的科学来解释,可能是精神的长期作用,导致基因异变。这病好治,我给你开个方,只需花10块钱。这方是你六爷传给我的,他也仅治过一例,效果很好。”他就拿过处方签开药方,将大医院的病历、X光照片等揎了一下,说:“拿过去!碍我事。”
这中医专家开了七八味药,有鬼脸、狼眼,红娘、朱神沙等,奇奇怪怪的药名。
李独生吃了一年,果真慢慢地好了,脸上的毛退了,脸也不继续往狼型发展了,保住了一部分人的特征。但他仍然要写《东方苍狼》,仍然整天浸淫在苍狼的遐想里,谁劝也不中。他爹李三馍说,你还想变成狼啊?李独生说,变成狼我也要写。
附记
人变兽,史书上屡有记载,真假不可考。笔者一位戴姓近邻,生前曾给笔者讲,解放前,宛北皇路店附近有一男,人身牛腿,经常担柴到南阳卖,村边路过时,孩子们都撵着看。他也不避讳,站下捋着腿让孩子们看,并常常拿出核桃给孩子们吃。其脚与牛蹄一样,不穿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北关削一削,钉上一副新牛掌。抗日战争时,此人被日军杀害(笔者在拙著《老南阳·旧事苍茫》中记述过)。
笔者好友余泽沛讲,其邓州老家有水塘。20世纪60年代时,塘边住一人家,绿竹数杆,花树几丛,人们都羡慕其住在仙境里。其妻常于夏日夜间,到塘里沐浴,水漾漾,人亦漾漾,像是织女下凡。第二年,“织女”珠胎临盆,吓杀了牛郎:妻子生下的竟是一条大鱼,在地上噼啵乱跳。人们说,其妻是被水塘中鱼精“扑”了。后来,这家人就搬走了。一处蓬莱阁,就成了叫人恐怖的狐宅。
看来,人真会变兽的。但只要别把人性变没了,也不可怕的。比如皇路店的牛腿,比如怪屯的狼脸,他们仍然都是很优秀的人啊。
第五章 疯美人儿
娄庆是个乞丐落户到怪屯的,所以解放后曾当过怪屯的农会主席。他有两个儿子。那时开会经常宣传共产主义,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洋犁子、洋耙,洗脸盆会说话。娄庆就分别给两个儿子起名叫娄上、娄下。这名字虽从俗中取,却挺别致、挺大气的。
娄庆除了有两个儿子娄上和娄下外,还有一个女儿叫娄灯(电灯),1958年3月生。到1959年秋天的时候,妻子又怀了孕,娄庆把他(她)的名字都已经起好了,叫娄话(电话),并打算起码再生两个儿子,一个叫娄洋犁,一个叫娄洋耙。可是,到1960年过罢春节的时候,眼看着老婆肚子已经撅起来了,公社食堂却做不出饭了,妻子的肚子就一天一天又瘪了下去,最后那五六个月的胎儿不知跑哪里去了。又没流产,肚里的婴儿自己却消失了,这事也挺怪的。有人说是因为大人肚子太饿,胎儿就被母体慢慢吸收了,不知这是否有科学道理。反正娄话至今也没生出来;不仅娄话没生出来,从此娄庆的婆娘闭了经(那时她才32岁),连娄洋犁、娄洋耙也孕育不出来了。
娄灯27岁了还没结婚。家里不让她结,预备下给她二哥换亲的。
那时乡下穷,风行换亲:你的姐姐或妹妹给我,我的姐姐或妹妹给你,都不用给对方彩礼。一切按对等原则,你给我做两件衣裳,我也给你做两件衣裳;你给我买一只箱子,我也给你买一只箱子;你家闺女若净人一个来,我家闺女就也净人一个去。生下的孩子有姑没姑父,有舅无舅母。所以,换亲,是无奈的婚姻,结成的亲戚是尴尬的亲戚,没有几家是和谐幸福的。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心理和伦理上的。为了防备对方失诺毁约,在成亲那天,双方都在媒人或其他证人的严格监督下,交换人质似的,同时放人,我的姐姐或妹妹去,你的姐姐或妹妹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新郎总觉得自己身子底下压着的,是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因此,不少新郎就房事不举,或举而不坚了,有些十天半月后才能恢复,也有些就阳痿终生。为解决这个问题,人们想出一个办法,把成亲的时间错开:你的闺女先来我家,等十天半月我的闺女再去你家。但往往你的闺女一来,我的闺女就不去了,结果大打出手,亲戚也就变成仇人。这方法不行,后来就又发明了“转亲”。
两家直接换亲,叫“两头挂橛”。“转亲”是3家以上转圈换,甲给乙,乙给丙,丙再给甲,所以俗称“驴曳磨”。“驴曳磨”转的圈越大越好,也就是参与的家数越多越好。最少是3家,多的达五六家。圈越大,半径越长,父母的愧疚感,儿子的负罪感,女儿的委屈感,婚姻的难堪和尴尬,等等,就越小。驴拽磨避免了两头挂橛的诸多弊病,但操作起来极其不易,需要媒人的高超智慧与呕心沥血,有转而不成媒人气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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