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从那时开始吧,我学会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去打听。一件事能让我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什么都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联系的吗?也许是他和陈洁的婚礼。
尽管他从不和我们联络,2009年春天他依然给我们寄了六份请帖,估计是他做好了我们各自结婚的备帖,什么欧阳楠夫妇,王丹夫妇。我妈好不容易说服王总去看看,她说欧阳桐不是孩子了,已经懂事了。丹丹不想去,可能有两个原因,或许不愿见到这个人,或者不愿见到这个人结婚。我以为是后者,我强拉她去。我要得到报复的快感,我真他妈贱!
婚礼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就了解到欧阳桐发了,娘家也是有钱人。倒是我和丹丹成为夫妻,对欧阳桐是个意外。他哈哈大笑,反主为客,不停地对我们敬起酒来。我推辞说丹丹不会喝,丹丹却一饮而尽。我在留意她的表情,是的,她并不正常。如果生活是个舞台,灯光照在他们两人头顶,我是男配角。那也许是一场有关丹丹和欧阳桐凄美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分手离别,相思之苦,他们的“新娘不是我”的婚礼重逢。
我喝了好多酒,很难受。我拉着丹丹中途离席。在车里我借着酒意拔出枪,对着她的太阳穴说:“如果以后你再跟他联系,如果以后他再跟你联系,我一枪毙了你们俩!”
我人生头回这么粗鲁,全是酒精的惹的祸。我发誓戒酒,而且我做到了,直到她怀孕的第三个月,直到她告诉我孩子不是我的,直到我明白,她和欧阳桐的会面比我妈和欧阳桐的还他妈频繁!
会面?真是体面的说法,想到实质内容,可能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实质内容,我便百爪挠心,不是恶心,与丹丹身体的洁净肮脏无关,是我自身的羞耻。仿佛有人把我放倒,拳打脚踢,还蹲在我脸上放了个屁。我去茶馆堵他,我举枪顶着他的额头,我颤声让他身后的那个保镖退后,退到门外。结果他瞪着我,一动也不动。
欧阳桐挥手让他出去:“让我和我弟聊聊。”
“他会开枪的。”
保镖口音很奇怪,我一开始没听懂。忽然想起来十多年前,欧阳桐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啊,这是他从云南带过来的哥们儿。
欧阳桐告诉他说:“如果枪响了,别难为他,他是我亲弟弟。”
“说这个没用。”我的手已经在抖,枪口再顶深一点儿,稳些了,“你道个歉吧,能死得舒服点儿。”
“没什么可道歉的,头一回发生这种事是我错了,后面的只是顺其自然。”
“你娶她。”
他仰头想想,鼻尖对着枪口,一脸轻松,佯装叹一口气说:“我好像有一个了,娶不了。”
“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怎么弄。”
“真娶不了,我仇家太多,她不会好过的。”
“她现在也不好。我今天来不是警告你、吓唬你的,我就是要杀了你!”我怕自己犹豫,立即扣了扳机。
没响。
丹丹?我妈?有人把子弹卸了。我深吸口气,收回枪,转身,更加羞耻地离开。
“要么杀了我,要么做兄弟,我都等着你。”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已失去我的武器,我回过身,对他作最后的反抗:“欧阳桐,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我知道,不能这么讲,女人可以这么说,浑蛋,王八蛋,挨千刀的。但男人不可以,当一个男人讲另一个男人有多么浑蛋,会显得这个男人很懦弱。我自认刚强,也希望自己成为硬汉。只是在他面前,从我十七岁见着他起,就不断地输给他。
王总在晚上找我喝酒,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相处。白酒下去半斤,他握着我的手哭了,他说他对不起我。我说你对得起我,丹丹也对得起我,即使是欧阳桐,也对得起我,我现在的处境是我自己的事。然后他又沉默,点酒加菜。他说这么多年,看着我长大,就算对我没养育之恩,总有照顾之情。
“你是好孩子,”他说,“我不用你给我养老,我就希望你能答应,好好活着,就算是离了婚,你也要照顾我女儿一辈子。”他含泪望着我,用那种迫切的眼神。我躲闪他,开窗看月色。又是幻觉,我看见月亮由圆变缺。
第二天他们去了长白山,十三天后我摘掉了警徽,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骨灰。我很后悔那晚没有答应他。
**2
我自首后三个小时见到死者的遗孀。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隐约听见陈洁在审讯窗外指认。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瞅,那是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是我的脸。这回听清楚了,她大声地说:“我恨你!”
我在想她见过她丈夫没有,应该见过了。即使她明知我会杀她丈夫,待她掀起白布,看见那具得靠七拼八凑才能组合起来的尸体时,仍然会伤心。我希望她多待一会儿,哪怕是泼妇似的骂街,也算是个陪伴。我心很空,谈不上后悔,就是难受。原来当计划中的事情发生时,也无法立刻接受。
很明显她走了,张队进来了。他说稽查高文已经在路上了。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不需要稽查。”
“我跟他说过,没用。”他说,“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真没想到这事你来接手,正月初一让你忙活一天。”
“是我自己跑来的,我一听是你,就奔过来了!”
我对他笑笑:“你前妻昨晚让你进门了吗?”
“啊?你还关心这个?”
“我还没见过嫂子呢。”
“我都见不着,你上哪儿见去?实际上没结婚,只是前女友,就是老公老婆地叫了三年,然后黄了。”
“我也有过一回,在丹丹之前。但是和你不一样,你们还有联系,我那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不说这个了,说点儿有用的吧。”
“好,有用的就是,我挺谢谢你的,我离职那天就该说谢谢。虽然我们才共事一年多,但你一直挺照顾我的。”
“现在想想,我不该把你从交警大队调过来。”
“是我自愿的,你帮我实现了愿望。”
他苦笑两下,摇头说:“哈哈,我第一次在审讯室这么审嫌疑人。”
“那你审吧,我没事。”
“这个案子转稽查了,我把录音都关了。我就是告诉你,往轻了供,能控辩到故意伤害,就别算谋杀,能过失杀人,就不要故意伤害。”
“你放心,我有准备。最多判我五年,正常三年出来,到那时,我还是我。”
张队抿着嘴看看我,掏出纸笔写了一组数字,递给我,说:“你手机已经被收了,谁的号码你都没有。把我电话背下来,没准儿以后能用得着。无论什么情况,你都是我的小老弟,我绝不会怨恨你。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我看着纸条心中默念两遍,点头说:“收了吧。”
“好,”他留包烟给我,“我去看看稽查来了没有。”
**3
我晚上八点才被提审,估计高文这逼养的是吃饱喝足后才过来的。我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上顿还是和陈洁的中式鸡尾酒,恍同隔世。高文提着文件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我嘴中的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说:“说吧。”
“是这么审吗?要我教你吗?”
“好,”他翻开文件,“这是你自首的口供,再讲一遍。”
我看看他,无精打采地把口供重复一遍:“今天早上我去给我哥哥拜年,门没敲开,我就回去了,刚上车就发生了意外。我吓坏了,就跑过来了。”
“好像你上午自首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自首,我白天想清楚了,那是个意外,我要是在那儿,我也被炸死了。准确点儿说,我是来报警的。我早上八点过来,已经被关了快十三个小时了。”
“很好笑,你带什么去的?”
“酒啊,白酒。啤酒拿不出手。”我装模作样往四周看看,惊呼,“我酒呢?对呀,我酒忘哪儿了?”
他手托着下巴,嚼着口香糖,拽出张相片,问我:“这个人你认识吗?”
是个中年女人,能看出是局里现照的,要么有前科,要么今天现补的证人照,正面一张,两个侧面各一张。但我确实不认识。
“是清洁工。”他说,“你今天借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
“哦,我想起来了。咦?我手机呢?”
他冷笑着,看我表演过后才说:“跟你说的那个好酒放在一起,欧阳桐的门前,估计你调了震动,你这边一打,那边一震。”他走近我几步,几乎脸贴脸,对视几秒钟,忽然能量爆发一般吼道:“砰!”
我耳膜被震得不行,不解地问:“可能是假酒吧?”
“我真挺喜欢审你的,跟唱二人转似的。”他低头翻到第二页,“你昨天为什么租车?”
“过年不好打车。”
“阁楼上的实验室呢?”
“什么阁楼?”
“你家的阁楼,你还在那儿翻过户口本给我。”
“哦,你说那个,纯属个人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