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按键,车窗慢慢打开,我生命最后的赌注。车窗下来一半时,他手掌贴在玻璃上,示意我不用继续,然后他枪口不动,人慢慢蹲下来。直到他整张脸出现在车窗外,我都想不起来我是否认识他,仿佛在哪儿见过,似曾相识,但的确不认识。
看见我空着手,他枪口垂下,抿着嘴望我。四目相对,他并没打算说话。只好由我来打破这种难耐的沉默,我说:“那是我哥的车。”
他点点头,像是认同我的意思,但仍然不说话,盯着我。没办法,我还得说点儿什么,这种感觉很可怕,一个陌生人拿枪对着你,一句话也不说,你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对我晃了晃车钥匙,在他另一只手上,拿着枪的手依然没有松弛,接下来他说了第一句话:“是不是你干的?”
他口音有点儿怪,说不上哪儿的,对我来说中国话就分三种,东北话,普通话和南方话。这么分类他就是南方人吧,也说不准。哈尔滨人觉得过了山海关就算南方了。
“你杀的?”他又一次质问我。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说。
“所以你该清楚我为什么找你。”这是欧阳桐的保镖,他的云南哥们儿,对的,就是云南腔调。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跟着你。”
我摇摇头,这说法并不可信。
他的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追问:“是不是你杀的?”
“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要我怎么说?”
“说实话。”
“你大哥死了,你为什么还没离开哈尔滨?”我问他时,他咽了口唾沫,能看出来他心里不舒服。我继续跟他说:“我昨天跑出来,我还在哈尔滨,我也没走,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在找凶手。”
“但是你想杀他。”他说。
“你的枪是哪儿弄的?”
他没回答,似乎是蹲累了,他直腿弯腰,把枪收进怀兜,还是目视我,可敌意少了很多。我猜想接下来的走势,我想说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不如组合一起查。这是不对的,对他不公平,他现在是平民一位,没案底,秘密行动,随时可以抽身,回他的云南老家愿意干吗就干吗。可如果跟我混在一起,等于跟着跳进这个坑,别想出来。况且我没法信任他,他留在哈尔滨是调查案件,还是谋杀行动的善后?即使他并无二心,他的意志是否坚强,一旦有人盯上他,会不会把我出卖?
想到这些我看看四周,虽然张队和高文早早告辞,他们仍然没有撤岗。有个扎纸彩电的警察已经注意这里。我知道这些程序,队长会在火葬场画出一连串的目标点,死者遗孀的停车位置也许连第四目标、第五目标都算不上,然而有人在车前逗留这么久,不可能被漏掉。扎纸彩电的掏出对讲机,这个是真的,很明显他在通报同伴。他没有动,我快速浏览周围有哪些人在向我们靠近。
我告诉他有人来了,他侧身留意。我把车窗摇起来,只留一条够我们说话的缝。来了三个人,那个推车的,手持报纸的,还有灵车下来的假司机。可能某一个不是,恰巧是路人,但绝对是警方的一次行动。几个点渐渐向我们靠拢。
“把他们弄走。”我说,“把我抓进去对你没好处。”
他想了想,知道该怎么干了,站起身往奥迪车走。
“把枪给我。”我的意思是,你总不至于对警察开枪吧,要是他们逮住你,你举起双手,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下怎么还开着死者的奥迪,解释这辆车要比解释一把枪容易多了。
他已经走出去三步,再回来我必死无疑。我车窗完全关闭示意他不要过来,接着在前窗对他食指向下。他明白了,弯腰系鞋带,拽出七五枪往车下一推。他想起什么,飞过一张名片贴在前窗上,我扫一眼上面的名字,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问:“你叫卢放?”
“如果到明天中午我还没有联系你,你马上去找卢放。”
“你怎么联系我?”
“我有我的办法。”
“卢放是谁?我干吗要找他?”
“我明天跟你细说。”
我瞄了眼名字,没电话,没地址,只有名字下方的头衔,昆明茶文化理事会副会长,也许背对车窗那一面写得会详细些。我问:“我去云南找他?”
“对,你跟他说,你是欧阳桐,还有,你们认识好几年了。”他说完径自上了奥迪。
原来推车那个确实是路人,假司机和拿报纸的扑过来时,奥迪已经启动。两个人跟山炮似的去拽后车厢,又不是成龙,又不是蜘蛛侠,还真以为自己能伏在车顶搏斗吗?又有几个人追过来,我俯身躺下,只听见殡仪馆门口警笛大作,瞬间就远去。
我一时还不能起身,但忽然后怕了。他能冲出去,可见是探好路线来的,难道他做好了杀我的准备?不会,他还指望我冒充欧阳桐呢。我慢慢爬向后座,从侧窗的有色玻璃往外看,警力已基本被吸引走。不少人从灵堂出来看是怎么回事。我看见陈洁的小妈也出来了,陈洁跟在她后面,也许她知道这里不妙,正想办法过来。我要撤离这里,就算留一个警察在这儿,我也会有麻烦。事实上还不止一个,他们似乎查到车牌是欧阳桐的,三个男人上前围住陈洁询问。我琢磨车里有什么是我能用的,一条女式围巾和一个不错的皮包,后窗下面有副太阳镜还能用上。我推门下了车,躬身把名片拽出来,然后趴地上把车底的枪划拉出来。
这种环境我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站着打车,我左侧隔条人行道有一处库房,里面立着上千个花圈的半成品。借助几辆替我挡住视线的车,我一路蹲着过去。从木栅栏钻进去,我一头藏进花圈里大口喘气,我浑身都疼。昏暗中我解开衣服,锁骨和肋骨的老伤渗出血,浸红了纱布。所幸是冬天,只是伤口破裂,还没化脓感染,缝的线也没崩断,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拆线了。重新包扎也还是这些纱布,只是裹紧一些。穿好衣服我从后面找出口。后门是锁着的,墙壁中央有扇七十厘米见方的窗户,落满尘土,窗棂紧闭,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当初为什么要在这儿造个窗户。我两手搭在窗沿使力,一旦受力疼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终于爬上去了,推开的刹那我吞进一大口灰尘。跳下去是一片荒地,没种粮食,也没有立碑,也许是留给墓地扩充备用的。每天都有人死去,用生命换来一米见方的地皮,早晚会扩到这里来。
我仰头找太阳的方向,给自己的影子定位。往左走是进市区,这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可如果往右走,我会先通过市郊,进入农村,之后找个通车的镇子,上了车后我就彻底地离开哈尔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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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能出城,不是怕那个云南人找我,他反而是我想出去的动力。跟我装,说什么“我有我的办法”,老子离开哈尔滨,看你还有什么办法!只是我得找机会换药,进了农村找个药店都难,况且人盯人的农村根本不是藏身之处。往市区走还不知要走多久,我的伤还能不能挺得住。我走走停停,又渴又饿,连手表都没有,估计是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我最不善于判断冬日的阳光。
穿过这片荒地有条小路,没路牌,又不是柏油路,只是压实了不长草而已。我发现自己从荒地进了林子。大概又走了一小时,有辆车停在树丛中。我需要它,最好里面没人,我还不想伤害谁。我四周望望有没有铁丝一类的东西,全是树枝,派不上用场。简单直接的做法是,一枪打碎车窗,开门进去。越走越近,我意识到里面有人,不然车停在这荒林子里干吗呢?我双手捂成筒状从有色玻璃往车里看,看不到什么,但后座肯定有人。我用枪托敲敲车窗,车窗摇下来,一个男人的脸露出来,当然他一定很生气。
我忍不住笑了,估计是这么回事,跑这么远停林子里玩“车震门”来了。总听说这个,当那么多年交警没碰着过,荒郊野外倒是被我逮着了。他上衣还没脱,是不是才前戏呢?虽然没笑出声,但我绝对满脸笑意,我问他哈尔滨怎么走,顺便好奇地从半开车窗往里瞅,看看谁家的姑娘,好看不好看。
他瞪着我,仿佛连我也要干的表情,说了一个字:“滚!”
我想他可能没摸清情况,我展开右手,给他看看枪,然后我尽量友善地把枪口握在手心,跟他商量,我迷路了,能不能借你车用用。
“都说了让你滚!”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断背山?
我双手合十,做了一个拜托了的表情。他同里面的人商量了一下,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他只说一句那人有枪,就足够了。也许在提裤子,半分钟左右他们举手下车,请我入座。老款的捷达,手动挡,问题不大。他们俩好像4S店请客户试车的业务员,双臂下垂,恭敬地站在一侧。我笑着看他们,我不怕他们牢记我的长相。
“晚上去市区提车。”我说,我想想似乎还漏了点儿什么,补充道,“把手机先借我,好吧?你们俩的。”